盛世何處尋陽春──關於麵條的尷尬故事

大概在十年前,我曾寫這一篇題為「陽春之瘍」的散文,刊發在當時的《世界日報》副刊上,連載兩天。那篇文章講的是有關麵條的尷尬故事,情節很簡單,就是想尋找小時候的平民美食陽春麵,而且自以為是有一種從原古裸民的清純到如今文化遺產的認真。

問題是,時過境遷,我總以為在一個大魚大肉的盛世高潮之後,人們總會因懷舊而對過去清純的記憶去尋找點什麼,以便讓曾經的尋找有所得著,但似乎失望了。麵條的情結我始終無法擺脫去。

陽春麵曾經喂暖過近千萬上海市民的胃腸。小時候,弄堂門口有個麵攤,一大早熱氣騰騰,飄來清香的湯味,郤真正是美味的最早啟蒙。五十年代時,除糧食每人按定量憑証購買外,在外吃點心是不用糧票的。家裡來客人,一般閒坐的都在下午時,免去了午飯和晚飯的麻煩,但點心是少不了的。父母會吩咐我們跑去弄堂口按人頭叫上每人一碗陽春麵,大概不用過半個小時便送來,一個伙計便會單手托一個大盤,上面穩穩當當的十來碗陽春麵冒著熱氣,大人小孩吃得一片熱嘖聲。那是小時上海弄堂的一道風景線。

不知是否和殖民文化有關,上海的飯館不承認麵條的地位,吃麵只能在「點心店」或點心攤上。買了籌子便找位子一坐,服務員(那時已不叫伙計或跑堂的了)收了籌子,會往廚間大吼一聲:「光麵一碗!」

這時才知道陽春麵和光麵是同一意思,是「吃麵」中吃的最基礎的那部分。這「光」實在是麵家族最原始之本,直到幾十年後一個大國崛起之時,辦公室一位山東的美女同事,中午吃清湯的速食麵,竟脫口而出稱之「裸麵」,我才恍然悟及這陽春之光麵的原始之純樸,竟如原始的裸民!人過半百之後,才對陽春麵隱含的那種平民文化有了一種遙遠的啟示。

陽春麵畢竟始終在上海的地位是點心而不是正食,吃飯有兩碗三碗的,但印象中陽春麵沒有連吃兩碗的。只是,那健康的裸身造就了豐富多采的上海麵食文化。陽春麵作為一種基本底料,不要說大戶人家不屑一顧,便是家裡收入並沒有到揭不開鍋的中等人家,也只是吃蓋澆麵―以陽春麵為底,然後壓上各種「澆頭」―從油爆鱔絲、醬爆肉丁等等,這陽春麵便搖身一變而成了鱔絲麵、醬爆麵、三鮮麵等。

晶瑩透亮的清湯,沒有肉濁的漂浮,陽春麵給我留下的是清純的懷戀,這種清純伴隨我離開上海混跡人世後,便出現了尷尬。

先是下鄉,遠離上海的北大荒,既使在災荒年代,也是中國的糧倉,雪白的大饅頭是當時多少中國人夢寐以求的啊,但對我這個吃慣了米飯的上海人來說,除了麵條,固執地拒絕它可以成為我的主食。北大荒不產稻,幾無米粒,因此,除了偶而食堂會供麵條外(東北人宣稱麵條吃不飽),每天以怒目相視艱難地吞嚥饅頭。第一次春節,炊事班徵求大家意見,除夕會餐吃什麼,我第一個大喊「陽春麵!」許多人好奇地瞪著我,不知道「陽春麵」為何物,待聽我說是麵條時,一個個恨不得把我從那個溫暖的棉帳篷趕出去與野狼為伍。因為大家等著吃餃子。結果,那天吃得是水餃,許多炒菜,我郤整夜地想著那幾千里之外的陽春麵。但無論如何,「陽春麵」畢竟引起大家注意,認定這個上海人竟把「陽春麵」置於餃子和酒菜之上,這麵條也是不可等閒視之的,便向我打聽,我難以啟齒「陽春麵」即光麵,吱唔其詞,眾人反而覺得神秘,想必這麵裡一定有山珍海味,說以後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吃「陽春麵」。於是,我自我陶醉,陽春麵便成為一種自豪―那是上海的美食。

粗獷的北大荒人是想不到吃「光麵」的,那面條一定要加上滷料,才能呼呼地吃起來。我堅定地認為那是對陽春麵的異化,但因與饅頭交惡而經常處於飢餓,向滷面妥協便是無奈中的上策。山溝裡交通不便,外面的鮮蔬很難進山,但郤有得天獨厚的山珍海味裡的山珍―黑木耳,黃花菜,山蘑菇,還有城裡人根本吃不著的猴頭―長在深山樹上的珍貴菌類,因形之如猴而名,昔日進貢皇家珍品,加上豬肉,或者現獵的野雞、野兔肉,勾上芡,甩袖似地撒上雞蛋汁,這滷便白裡透黑,透黃,又有肉的鮮紅,那滷料色香味的誘惑任憑誰也無法擺脫──尤其對我這個與饅頭處於敵對之中的我來說,反而很快食髓知味了。

在外地,我很少會想上海,但一要饞麵,我便想起上海。

那陽春麵其實是所有麵條中最簡單,郤也最是爽口的,它講究的底湯的鮮美和麵條的咬勁。湯只是簡單用豬骨熬煮的,不濃,極清,淡澈見底,無一濁渾。那難苦年代,最簡單的豬骨湯也能香溢四處。麵是現煮的,叫一碗煮一把,大鍋騰沸的白水,一把麵仍下,只半分鐘便撈出,恰到好處地整齊碼放在已盛湯的碗中,最多只撒幾粒蔥花,絕無其它雜物,尤其不能見一滴醬油之色,乾乾淨淨,一清到底,麵又有咬勁,一碗吃下,精神為之一振,清爽一日,那真有陽春之感。現代人提到陽春麵,附加了許多改良的做法,如不但豬骨,而且還要用蝦腦、火腿吊出高湯,那是以陽春之名的想像,實在不敢恭維的。

只因那清無濁,我無緣無故地將人性的醜陋怪罪於那五彩的滷汁,那消純的麵以外的美味甚過了它的本底。如果是陽春麵,那一律清清的底湯,會有如此醜陋的人性展示嗎?世間之恥,莫過於這小小的滷汁!幾十年後那位山東美女講裸,郤也和滷諧意,郤是一清一濁,天地之別,人間之差,竟讓我無端聯想了啟發了許多。

人的身體與肉欲幾乎是同步增長的,陽春麵漸漸從記憶中逝去,對饅頭的仇恨郤導致對麵條(我始終區隔著麵條和陽春麵的概念)的飢餓,填補飢餓的最高境界是肉。我和一位比我小三歲的北京青年同住一室,大家有時會輪流「生病」,除了可以懶床外,還可以吃上「病號飯」──加了雞蛋的麵條。其中不生「病」的一人會故意拿了一個小鋁鍋去打飯,然後兩人分吃這「病號飯」。那年,正好來了一個從部隊轉業的團級參謀長,家屬沒有同來,便在大食堂搭伙,但吃的是小灶。那天輪著我朋友「生病」,大概當廚的不願單為朋友升火做「病號飯」,而且給「參謀長」做的早餐麵條有剩餘,於是權且將其當作「病號飯」給了朋友。我去打的,沒有小鋁鍋的量,只是一碗,分成兩半,每人也只是幾口,蔥香,肉香,幾乎是人生從未有過的美食。吃完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感慨了一句:啊,還是當參謀長好啊……

那充滿肉欲誘惑的,用小灶做出的麵條,讓我們從此知道了什麼叫階級的差別,也從此獲得了人要向上進的動力和理由(朋友後來當了大官)。至此,我無形之中,徹底地斷絕了對陽春麵的思念──純純粹粹地因肉欲而致對純樸的背叛。

朋友郤還記著我說過的陽春麵,直到後來有一次他去上海出差,才恍然發現那盛名之下的底細竟然是「光麵」,用盡了各種誇張和鄙夷的口氣描寫當陽春麵放到他面前時的驚訝和尷尬。我沒有勇氣為小時美好的記憶辯護,反而莫名地慚愧,恨不得要為陽春麵而代表上海人民向這位朋友道歉和懺悔。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朋友在京城繼續當他的大官,我在加拿大做著當農夫的夢。當他隨一個政府代表團歷訪多國,溫哥華成了他們最後一站。正好有幾個北京老友都難得湊在一起,已是腦滿腸肥朋友,摔開了幾位隨從,在我家聚餐。吃飯前,他一再宣稱,自己很少吃肉,盡量多吃素的了。那時國內流行口號是「與時俱進」,肉欲和行素同步互動。酒酣耳熱之際,不免談起往事,我絕對要回憶參謀長「病號飯」麵條的美好時光,朋友顯然還記得,萬分感概這人間最好的美食,但話題一轉,竟然還不忘拿出我關於「陽春麵」的吹噓,比以前更加繪聲繪影地悲嘆自己的尷尬:那服務員拿來一碗漂著幾片菜葉的麵條,我詫異為何沒肉,猶豫不決地想去接,沒想到被大斥一聲:這不是你的,你的是陽春麵──我才知道,連菜葉子也沒有,光麵啊……

滿桌的哄笑,不是嘲諷郤勝似嘲諷,那清淡的陽春不但永遠逝去,連其名也為羞恥,人之背棄,莫過去這背棄陽春之殤了。

算起來,從離開東北進京工作,再浪跡天涯,旅居加拿大,其間也多次回過上海,郤也從來未曾想去找尋陽春麵,不是不想,只是怕掃了自己和別人的興,甚或引來不必要的鄙視。

我仍然是不死心,泱泱十三億人之大國,盛世固然油光肥美,但總不至於傲然至沒有一碗陽春麵的苟延殘喘吧。大隱者隱於市──我突然恍悟,它或許隱居在某個燈紅酒綠的某個角落。

奧運前夕到北京開會,搞影視的好友慶宇兄,拉著我逛後海的夜市,說全國的經典小吃,都能在這兒找到,於是鑽進了一家名為「九門小吃」的餐廳,無奈從跑堂到經理,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陽春麵。我知道,大國開始崛起了,陽春以己之殤顧全了百年歷史的煥新!心有歉意的慶宇兄,同我一起吃著不知從小未曾聽說過的「經典」時,突然想起上海有名為「吳越人家」的餐廳,全部以麵食為主,難不成沒有我要找的陽春麵?當我一身臭汗回到上海,問妹妹能否幫我去找一下上海還有正宗陽春麵的地方嗎,她不加思索地說也許見不到,而是有許多年了。當夜去了「吳越人家」,麵食確實不少,但那菜單上,第一眼躍入的便是鱔糊、蟹黃之類的,便知道自己如何地不識趣了,竟至嚇得不敢開口提陽春二字。

妹妹看了於心不忍,終於想起南京西路還有一家「王家沙」,既然是老牌子,總該有老上海的記憶罷。那是我尋找陽春的最後一站。我和妹妹、妹夫、甥女四人尋去,在摩天大樓包圍之下,王家沙已不如昔日繁華。才不到晚上九點,服務員已匆匆在收拾桌子要走人,夜上海有這等事嘛?服務員的臉色冷漠硬板,吃飯要先交錢──除了沒收糧票外,一切恍如幾十年前,一絲希望掠過,難道我夢尋的陽春麵也如幾十年前般在這兒堂而皇之地存在?我急切抓起菜單,只快速掃眼了一下,便知最後一絲的陽春之夢已破滅……。

服務生遠遠地站著看我們,那是無言的驅客令。

是的,陽春麵算得了什麼?它上不了國宴,上不了白領應酬的台面,上不了情侶燭光晚餐的菜單,哪怕我喜歡的導演張藝謀是個麵條迷,他也決不會讓成百上千群眾演員的便當中有陽春麵!

飢腸轆轆地走出王家沙,是沸騰的吳江路小食街,我們看著各地美食,郤沒有任何食欲。這個盛世,似乎什麼都有了,又似乎什麼都沒有了。是的,台北街頭那破碗裡的珍惜回憶,我是不敢隨意刪除了,無論如何,陽春以己之殤顧全了百年歷史的煥新!達則兼劑天下,窮則獨善自身──陽春麵,在一個民族崛起,貞觀之類的又一盛世來臨之際,你隱世去吧。思念陽春麵的我,已在加拿大鄉野隱居寫文,你又何不可呢?

十多年過去了,在溫哥華或北美許多城市,新開了許多中餐館,一改過去迎合香港人粵菜的潮流,許多是主打上海菜為旗號。但是,仍然見不到陽春麵,原因是很簡單的,只因它是「裸」的,沒有包裝,也就沒有附加值,賺不了大錢的。這是一個要賺大錢的年代,既使懷舊,既使有可能成為某個範圍裡的「文化遺產」,也無法跨過這一坎。陽春麵的階級身份注定了對它的懷念將永遠是一種盛世的尷尬。(鄉盧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