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仍然真誠地期待「覆盤」文化/鄉盧子夜

「複盤」是一種總結經驗教訓的反思。中國在這方面其實本來就有很好的思想和人文資源。在災害的突如其來壓力下,人們也許會有憤怒需要發洩,但憤怒不能解決問題。面對這次史無前例的新冠疫情,而且有可能繼續發生,我們仍然真誠地期待能夠有一種「覆盤」的文化,對我們所經歷過的教訓進行總結,在種種失誤和錯失背後整體性的文化進行反思。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繼續蔓延之時,社會層面和人文層面的觀察出現了罕見的論述分化和思想爭辯。其中,許多是延續多年來政治立場或意識形態深層結構方面的衝突,估計這種對抗將作為常態長期存在這個世界。相對地,我們更關注的是人文方面的觀察,因為這可能更貼近一個社會能否健康發展最原初的動因。因社會原因和自然因素遭致的災害,在近幾十年來,尤其進入新世紀以來,發生的頻率幾乎是加速度的。本次新冠肺炎與同屬冠狀病毒性質的非典事件,相隔不到十六年。非典事件的教訓,對許多當事人,甚至包括本次抗疫的主政者,都可以說是記憶猶新。不僅僅是在中國,甚至在全球範圍內,相同的錯誤一再重複,相同課程的學費一再付出,這就是讓一些人憤怒的原因。人們談論要反思,但很少去探尋這些反思過程缺失了什麼?

 

這種缺失,就是在所謂「複盤」過程中,「人本」的失語或不在場。

 

「複盤」是一種總結經驗教訓的反思。中國在這方面其實本來就有很好的思想和人文資源。孔子在談到他的弟子顏回時曾說,「不遷怒,不貳過」(《論語.雍也》)。人非聖賢,誰都有犯錯或失誤的可能,但事不能過二,其中一個前提就是要謙虛接受批評,而不是隨意遷怒他人。這一點有普遍的人文意義,既有個人的修養性情的體現,也是一個社會文化或文明程度的標志。在災害的突如其來壓力下,人們也許會有憤怒需要發洩,但憤怒不能解決問題。面對這次史無前例的新冠疫情,而且有可能繼續發生,我們仍然真誠地期待能夠有一種「覆盤」的文化,對我們所經歷過的教訓進行總結,在種種失誤和錯失背後整體性的文化進行反思。

 

「複盤」,英文是review,或 retrospect,以前通常作為一個圍棋術語,也稱「複局」,指每次博弈結束以後,雙方棋手把剛才的對局再重複一遍,這樣可以有效地加深對這盤對弈的印象,也可以找出雙方攻守的漏洞,是提高自己水準的好方法。下圍棋的高手都有複盤的習慣。複盤既可以對雙方的心理活動有一個比較全面的把握,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以後的實戰中可以避免重犯相同的錯誤。「複盤」近年來廣泛應用於決策回顧的沙盤推演,在現代企業經營過程中,以及市場營銷競爭中,「複盤」已經被大量引入,成為管理科學的一個重要內容。本人多年來從事一些學術活動的策劃,幾乎每次事後都有相應的「複盤」流程,總結經驗和教訓。顯然,在現代國家的治理中,「複盤」應該成為重大決策和施政的必不可少一環,而「不遷怒,不貳過」可以說是「複盤」的一種文化結果。

 

孔子「不遷怒,不貳過」是一種人文的反思,就是涉及人本的「複盤」,這同企業管理和市場競爭的「複盤」在內容上和宗旨上完全不同。事實上,在面對重大災害事件時,人們會特別注意到是否在「複盤」上有所缺失?這種歷史教訓是不是曾經有過而屬應該「不貳過」的問題?

 

2010年11月15日上海膠州路的大火,造成五十八人的死亡,輿論就一直期待能對事件有一個「複盤」的過程,不僅僅是在相應層面上的追責,而且更重要的是吸取類似事件本應有的歷史教訓,目的就是避免悲劇再次發生。在那次大火之後的反思中,或者是民間版的「複盤」中,人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一百多年前紐約內衣工廠的大火。1911年3月25日下午,位於紐約曼哈頓島上一座大樓八和九層的美國女式裙衫工廠(也叫「三角工廠」)發生大火,一百多名女工葬身火海,其中有些人不堪火勢逼迫,從樓上跳下或跌落摔死。這些女工,多是二十歲上下的新移民,她們懷著一個美國夢來到新大陸,沒想到卻很快夢斷新式「血汗工廠」。

 

事實上,當年的美國,由於資本的貪婪,權力的腐敗,社會不公平成為常態,早已埋下了悲劇的禍根。工人們為了爭取工作待遇和工資福利,幾乎每年都有一千起以上抗爭和示威,政府和資本勾結聯合壓制,使勞資雙方充滿對立和仇恨,實際上成為「另一種內戰」,那時的場面幾乎都相同:「員警揮舞著棍棒,婦女和兒童尖叫著四處逃散。人們奪路而逃,互相踐踏。騎在馬背上的警官毫不留情地抽打著被撞倒的旁觀者」(霍華德•津恩《美國人民的歷史》)。內衣廠的女工此前也參加了抗爭,顯然,在權力和腐敗面前,他們失敗了,並且終致成為一場大火中的犧牲者。

 

事件發生後,雖然也成立了專門的調查委員員會,但由於政府部門互相掩蓋和推卸責任,調查報告竟然認為法律和制度都是沒錯的,被起訴的內衣工廠兩位業主草草一個月的開庭便宣告無罪。終於,這種權力的傲慢和腐敗引起全國的抗議。在強大的人民力量推動下,災難終於喚醒了包括知識份子在內的所有人們的良知,正如當年一位學者所言,「我低下自己的頭,對自己說,我是有責任的。是的,這個城市的每一個男人和女人都是有責任的。」這種負罪感很快就轉化為強烈的責任感,並且對整個體制和法律進行徹底的「複盤」,不但是嚴肅而且是無情的反思,進而引發了一連串的社會改革,直接導致了一些基本法律的根本性變革,一連串旨在保障弱勢群體的改革出台。結果,整個美國輿論環境與階層關係得到深刻調整,政府和民間多元力量的合作局面逐步形成,美國因這場大火而得到改變。資本、金錢和權力,再也不能無視「人本」這個課題。「人本」在災難事件中的「複盤」終於登場。

 

我們都知道,著名的「羅斯福新政」是二十多年後即1930年代才正式啟動的,但羅斯福政府勞工部長說,事實上新政從1911年3月25日這一天開始的-這一天,就是大火的日子。內衣工廠的事件後來被寫進美國高中歷史教材中,成為美國現代主流價值觀的一部分,即生命的價值重於財富。

 

將一場災害的開始視為「新政的開始」,這無疑是一種經過「覆盤」的結果。這一場新冠病毒疫情,涉及的人數,涉及的處理深度,涉及的國家和地區,涉及的周邊行業鏈條,遠遠超過一百多年前紐約內衣工廠的大火。這場疫情,同紐約大火是不同的結構內容,當然不能借大火來給疫情作「覆盤」,但一場大火卻能引致一個國家的新政,並改變和形成現代國家的主流價值觀,卻是應該給我們帶來啟發並有所期待的。正是這樣,才讓我們繼續地真誠地期待有一種「覆盤」文化的形成。

 

從最直接和最有關聯的「覆盤」層面看,因為在新冠病毒疫情爆發之前,我們已經經歷了2003年的非典疫情,同屬「冠型病毒」疫情,理所當然是一種檢驗「覆盤」的參照對象。從後來中國自己總結的2003年的非典疫情經驗教訓,其中有一點,就是疫情的最初預警機制存在問題,而這種最初預警機制的問題,包括整個防疫體系本身的流程和既定制度,也包括涉及社會層面的公眾信息互通模式。中國社會治理的模式,決定了同其它國家信息流通和傳播的不一樣,也形成了非典疫情最終的教訓所具有的中國特色。十八年之後的新冠病毒疫情,最初的失誤和被動,基本上仍然屬於預警機制的問題,包括社會治理模式相當特殊的國情。有些現象幾乎是十八年前的翻版,這導致了許多人的憤怒和痛心,理所當然地質疑當年非典疫情是否經過真正的「覆盤」?是否有完整的經驗和教訓總結?但是,當疫情向全球擴散,各國都出現了預警機制的失靈或誤判,而且五花八門的問題都一下暴露出來,於是,問題就不僅僅是「中國特色」了,已經具有人文的普遍意義了。現在看來,無論是中國,還是其它國家,在對2003年非典疫情的「覆盤」,是有缺失的,並造成了本次疫情的預警機制產生了梗阻。

 

因此,我們談論至此,就可以回到本文最初的命題:所謂的缺失,就是在「覆盤」過程中人本的缺席。

 

我們相信,如同美國內衣工廠大火會寫進中學教科書,非典和新冠病毒疫情也會寫進未來的教科書。但那肯定是在人文的「覆盤」之後。這裡,有科學家獨佔話語權的技術領地,例如病毒的來源和變異後果,防疫手段和治療技術,任何人都必須尊嚴他們的分析和判斷,也無法越俎代庖或者冒充專家替他們發言。但是,畢竟病毒侵入的是人的身體,人又是生活在群體(家庭、社會、國家)中,面對可以惡性傳染的可能,所以,問題又是大眾的,是社會的。何況,整個防疫體系又有國家公權力的介入甚至主導,包括互相監督體制以及背後的不同民意力量,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覆盤」,就不僅僅是技術的,而且應是全面的,尤其是人文的。問題是,政見、文化、觀點是不同的,但人的性命是相同的,所以,今天當世界已經陷入因新冠病毒而引致的全球性災難,當各種口水戰和外交戰仍然使用如以往的語言時,我們真誠地認為應該是景觀有所改變的時候了,我們真誠地期待換一個視野,真誠地期待來一次不僅是技術的而且是人文的「覆盤」。

 

實在地,是因為我們以往太缺少這種人文的「覆盤」了。非典之後,從中國到世界,我們見到過這種「覆盤」沒有?從中國到全世界,所有的人不但犯著同樣的錯誤,而且犯著曾被自己指責的對方的錯誤。世界被糟蹋成這樣,從來沒有見一人出來承認錯誤。不但從非典之後,倒數遠溯更長的歷史時期,從冷戰以來,從二次大戰以來,從百年世界的紛爭以來,從幾百年人類不斷製造的災難事件以來,我們有過「覆盤」然然後因「覆盤」而出來承認過錯誤沒有?除了戰爭中因戰敗而被迫認錯或道歉之外,其它的,都是勝利者進行書寫,書寫戰役和戰術的精彩,書寫殺戮敵人的快感,但有沒有從「覆盤」中體驗死亡、痛苦、創傷的感覺?所有的災難,只在文學家或電影導演的作品中表現死亡、痛苦、創傷,這難道不是文明的最嚴重預警失靈嗎?

 

非典之後,我們都在忙什麼?我們看到了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股票的節節上升,金融巨頭貪婪的胃口膨漲無限,世界財富英雄迅速攀比的排名榜,等等。沒有變化的是,世界貧富差距的拉大,因經濟發展而被破壞的自然,因窮極無聊而吞食野生動物的陋習,等等。人類社會不敢對這些成性成習的社會模式進行「覆盤」乃至進行改革,對已經因長期故作聾啞而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放之不管,「我死之後,管它洪水滔天」。資本和市場統治的話語世界,對這些漏洞從來不放在心上,結果,世界被捅了個大破口,一夜之間面目全非。這不是哪個國家的問題,不是哪個群體或派別的問題,從人文意義上說,這是人類的「共業」。

 

這次疫情過後,科學家和防疫部門肯定會進行適當的「覆盤」,然而,遭受了嚴重傷害的整個世界、整個文明體系,更是有進行「覆盤」的必要。因為,世界已經變了,一個原先我們熟悉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正如近日媒體在引用《麻省理工科技評論》的報導時,有一段令人傷感的是:疫情爆發期間,不少人都希望能夠「重啟2020」,希望能更及時地發現病毒並採取措施,即使無法重啟,至少疫情趕快過去,儘早回歸正常生活。但是,我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文章認為,受疫情影響,我們大部分的生活都將得到改變,有些是短暫的,一兩個月時間就能緩解,有些則是更持久的,甚至將永遠持續下去。作者正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全球最通行的也獲空前共識的概念就是「社交距離」,英文是:Social Distance。「距離」,Distance,突然成為一種「政治正確」的最新表述符號。這個「社交距離」的標準量值是二米,人們突然之間有一種錯覺,似乎這「二米」就是骯髒和乾淨的生死線。崇尚自由的西方社會突然被限制在二米之內,讓人不禁噓唏。從防疫手段來看,「社交距離」具有一定的特定時間規限,是一種權宜之計,甚至無奈之舉,其目的無非是為了防止病毒通過飛沬、接觸等途徑進行傳播。但是,從哲學的延伸和幅射看,「距離」顯然是人們交際方式或社會行為的一種改變或顛覆。這種從天而降的「距離」文化,很顯然不會隨著疫情的結束而消失,它所造成的心理衝擊很可能形成一種集體的精神反射而長期延續下去。這裡也許有創傷後遺症。這種大規模的集體性的後遺症,正是會影響甚至改變某種文明的動因,也正是我們進行人文觀察的主要窗口,這種人文觀察當然包括文明變遷的「覆盤」。

 

我們真誠期待的「覆盤」,是一種企圖為這個世界和現代文明注入正能量的總結方式,是一種反思,是一種檢討,是一種無法逃避的對自己的承諾進行的驗收和查證。我們當然要對最初如何引起這次疫情的源頭進行「覆盤」,對諸如嗜食野生動物的陋習進行「覆盤」,更要對這種陋習背後形成的歷史原因進行「覆盤」。當疫情擴張到全世界,即使沒有嗜食野生動物陋習的地方也淪陷,那麼,問題早已超出了特定的陋習,我們便需要「覆盤」整個人類世界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我們可以說,正是這一次突如其來的疫情,有可能改變人類文明版圖。百年乃至幾百年來,無數次戰爭或事件,只讓地理版圖、邊界、資源、市場發生了變化,而這一次,直逼人類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社會方式,這種改變,是更直逼人心的,人們必須要適應捨棄某些已經習慣的生活和志趣。最近流傳一份霍普金斯大學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地圖,人們發現疫情最嚴重的東亞、西歐和北美,恰是目前地球上經濟最發達、物質生活水準最優渥、國際化程度最高的地區——它們通常也被認為是人類社會所謂最「文明」的地區。這就是諷刺。我們所賴以自豪的文明,其實早就潛伏著病毒,自然的病毒,文化的病毒,政治的病毒,社會的病毒,這全部都是人文意義上要進行「覆盤」的視域。政治的腐敗,制度的不公,治理的荒謬,固然應在「覆盤」之內,但最終要回報到我們人自己。現在的文明,有太多我們自己創造並留下的污穢,我們不對自己進行「覆盤」,同樣的錯誤就會一犯再犯,這種文明的終結速度將會遠超我們的預料。

 

在本次疫情過後,我們仍然真誠地期待有一種「覆盤」文化,一種從人文觀察上的「覆盤」。因為,我們畢竟不想讓這個文明在我們手中終結。即使應該捨棄某些東西,甚至回歸某些形式的物質的或者精神的「粗茶淡飯」日子,也是一種救贖。一個成功的「覆盤」,往往就是一個嶄新的時代開始,往往就是對一個痛苦不堪回首時代的最好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