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荻賞析《青玉案》/「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的韻味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的韻味
--賀鑄《青玉案》賞析
錢荻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唯有春知處。 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人間詞話》刪稿說:「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如曆下、新城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此所謂「華贍」,在於用典和化用前人詩句。賀方回讀書太多,用典太多,自稱「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走不暇」,所以劉體仁《七頌堂詞釋》說:「賀方回非不楚楚,總拾人牙慧,何足此數。」這首《青玉案》亦多用典處,如「淩波」典出曹植《洛神賦》:「淩波微步,羅襪生塵」,「錦瑟華年」語出李商隱《錦瑟》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彩筆」典出《南史·江淹傳》,等等,但是卻無「少真味」之蔽,而不負方回自言學詩于前輩所得八句之一「用事工者如己出」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引《王直方詩話》)之言。
這首詞所描述的是一段懷著無目的的期盼從偶遇到失落所引發的愁緒,它發生在作者小室所在地即「姑蘇盤門外十餘裡」的「橫塘」。詞人懷著如影隨身、揮之不去的閒愁在此守望,忽然眼見隱隱約約地,一個美人從遠處輕步走來,不到跟前卻又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詞人的視線中,而詞人只能目送「芳塵」遠去,希望燃起而又破滅的愁怨自不待言,然而這又是在意料之中的,因為詞人的期盼可能本來就沒有確定的物件,所以這種懷著無目的的期盼的愁緒甚至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是令人哀痛的。這種哀痛經徒然升起縹緲的希望旋即煙消雲滅的內心深處的波動,仿佛在本就有著深深怨結的心之池塘中蕩起一圈漣漪,雖非波瀾壯闊而輕痕如印、歷歷在目,從而激起了詞人對年華空逝的深深惋歎。而眼前朗月映照、繁花盛開的樓臺亭園,只有春悄無聲息地如期來臨,裝點出如是良辰美景,卻無賞心樂事與之相稱,只能更添詞人一段深深的愁怨。下片第一句「碧雲」用江淹《雜體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蘅皋」取《洛神賦》「爾乃稅駕乎蘅皋」,正與首句情事相映照,同時又將碧天中升騰流動的雲彩仿佛欲向詞人襲來,長滿芳草的河岸在暮色中朦朧迷離的影像和濕潤而芳香的氣息好像充盈于詞人的眼前身畔的意境描繪得動人心魄,真不愧「用事工者如己出」之言矣。如此美景,如此感受,欲以彩筆題之,而空有斷腸之句,反使閒愁愈加深厚、盈溢於心胸,於是以「幾許」之問引出形容閒愁多而且久的三名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從史籍和作品來看,賀鑄的性格氣俠雄爽又情思綿邈,應該說是一個有至情至性的人。具有他這種性格的人在官場是不可能得志的,所以他雖有「俠雄爽適」之稱,而不免家貧之憂和仕途失意之怨。《宋史》中記載他「竟以尚氣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他的《踏莎行》中「斷無蜂蝶覓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抒發的正是「幽潔如屈、宋」(宋人張耒語)的淪落不遇之悲。這首《青玉案》中,詞人之抑鬱心情是顯露無遺的,從詞作的意蘊來看,或是寄寓著追求理想的遠慕遐思,或是抒寫獨守閒愁的孤寂中掀動的情感波瀾,既可視為《騷》情《雅》意的興寄,也可看作情感的直接表露。但若認為一定有具體等待的物件,僅僅是因對方不來而愁悶,那麼詞旨蘊藉遙深的意味就被抹殺了。從這樣的角度來欣賞和解讀這首詞是最恰當的,即將它視作詞人向我們呈現的一種不確定的、在時空上具有延展力和涵括性的特殊情境。而這種情境的營造,關鍵即在於「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三句。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在這首詞中最為人稱道,關於其好處有不同說法。有人認為好在「梅子黃時雨」句,如宋人周少隱《竹坡詩話》,另有葉夢得在《賀鑄傳》中也引黃庭堅的觀點認為此句特佳。也有人認為好在三句之整體,如黃蘇《蓼園詩選》、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七》,這種觀點重其比興之佳,而尤重於「比」。而這裡「比」的妙處主要在於「博喻」的方式,這種方式在民歌中比較常見,如漢樂府民歌《上邪》(我欲與君相知),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枕前發盡千般願),但在文人筆下卻比較少見,這大概與溫柔敦厚的傳統詩教有關。但是在一些比較特殊的詩人的作品中也不無體現。詩中有李商隱《錦瑟》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喻情,是因其極度敏銳之情感體驗;詞中有花間詞人韋莊《浣溪沙》(惆悵夢餘山月斜)下片「暗想玉容何所事,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的後兩句,前一句以梅花喻美人潔白豐潤之體態與高傲脫俗之品性,後一句以香霧繚繞的朝霞喻其衣飾香澤美豔、如夢似幻,湯顯祖評其「形容快絕」,雖非端己詞本色之典型體現,也是其蘊情深至的本性之流露,不負「清豔絕倫」(《介存齋論詞雜著》)之「清豔」二字。這首《青玉案》中詞人連用「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三句喻愁,大概也與他的性情有關。張耒在為賀鑄的《東山詞》作的序中就說他「滿心而發,肆口而成,雖欲已焉而不得」。就他這種不拘一格、任情抒寫的方式來說,即使是秦少遊「落紅萬點愁如海」在情感的氣勢上也不能與之相比。但是,在筆者看來,這三句的妙處,非僅在於「博喻」而已。陳世宜《宋詞舉》說:「愚謂‘一川’以下十三字寫愁之多且久,虛意實作,外結(車嗇)而內空虛,……至全篇皆情,只此三句是景,而用景仍以寫情,方回融景入情之妙用,尤耐人尋味。」筆者也認為這三句之新奇,實更在於「虛意實作」、「用景寫情」的筆法。周濟《宋四家詞選》就曾評方回詞「於言情中佈景,故濃至」,明代楊慎稱其「情景欲絕」則說得更為含蓄,不過意思是一樣的。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三句不僅是全篇的結句,也是整首詞的意旨所歸。細品起來有兩層含義,一是「一川」句寫地、「滿城」句寫天地之間、「梅子」句寫天的空間充塞之感,一是如陳世宜所謂:「‘一川煙草’是二、三月間,‘滿城風絮’是三、四月間,‘梅子黃時雨’是四、五月間,歷時如此,則‘誰與度’之神味,更為完足」。與陳同時的王闓運《湘綺樓詞選》「一月一句,非一時也」亦同此說。不僅如此,「滿城風絮」之「風」的輕撫感、「梅子黃時雨」的濕潤感也都包含在這三句之中了。從這裡也可以看出,詩之寫景是不同於畫的,它是「全息」的生命體驗,時間的延展性和感覺的豐富性都是詩可以表達而畫卻表達不出的東西。更為重要的是,陳世宜說以此三句之景結全篇之情「尤耐人尋味」,是看到了這三句與全篇的特殊關係。起句「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的情事觸發詞人的愁緒,進而「唯有春知處」的煢煢孑立和「碧雲冉冉蘅皋暮」的情境渲染,使愁緒層層浸入到詞人的內心最深處,以至於到了無可抒泄的境地,而終於化作對具有濃濃畫意的意念中的景象的感覺噴薄而出,於是在詞人的眼前,迷離恍惚中仿佛看見滿山草色,柳絮紛飛,細雨如織,點點都是逼人的愁緒,而風的輕撫、雨的濕潤也分明可感。這與李商隱《燕台四首·春》之「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珮」有異曲同工之妙,李詩二句寫的是緊隨著心靈的縱橫馳騁和款款深情的駘蕩之後,詩人身體的感覺達到前所未有的敏銳,脫下夾羅的春袍換上了單綃的夏服,香肌之清涼正如琤琤的珮聲。這是詩詞中一種特殊的情感表達方式,即情感攀升到極至的時候,往往化為某種感覺呈現出來,在這首《青玉案》中則是濃到極致的愁緒最終化作在時間上具有永恆性和在空間上具有統一性的景象,它是作為詞人意念中的景象而存在的。之所以說它在時間上具有永恆性和在空間上具有統一性,是因為「一川煙草」三句不是從眼前的景象取譬成喻,而是具有時間上的延展性;不是臨時的空間組合,而是因為詞句的想像本質而被賦予了空間上的統一性,從而營造出一種不確定的、在時空上具有延展力和涵括性的特殊情境。這種情境既是三句作為一個自足的整體的結果,也在深層意蘊上緊承詞的感情脈絡而出,有一種「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含蓄不盡的韻味。
賀方回詞內容豐富、風格多樣,而抒發詞人情感懷抱的多有「美人香草」式的比興、寄託的影子,如《踏莎行》(「楊柳回塘」)、《踏莎行》(「急雨收春」)、《六么令》(「夢雲蕭散」)、《滿江紅》(「火禁初開」)、《天香》(「煙絡橫林」)等。這首《青玉案》也不例外,然而它獨出一格、成為千古傳頌的名篇,大約與它無跡可尋的用典、特殊的情感體驗方式和在時空上具有延展力和涵括性的藝術情境的營造有著更為密切的關係。先著、程洪《詞潔》卷二說:「方回《青玉案》詞,工妙之至,無跡可尋,語句思路亦在目前,而千萬人不能湊泊。」正是看到了它獨特的藝術魅力。而這種藝術魅力主要來自既作為自足的整體又作為整首詞作的結句的「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三句所散發出的綿邈而曠遠的不盡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