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盧子夜/四十年前那山那水:北緯四十九度故事(下)
這裡正是弗雷澤河與湯姆森河的交結之處。抬眼放去,兩山坡相疊,河流呈大角度轉彎,幾處突兀出水面的坡灘,大小、排距和形狀,同四十年前的照片上的場景完全一致,最令人吃驚的是,那河中濺起的水花,也幾乎如同照片上一樣,完完全全的一致。為了一張照片,人所追求的完美竟是如此的簡單和初級。而事實告訴我們,除了那山,那水,一切都在發生變化,生命的流程永不會停滯。既使看那山,那伸出坡腳的崖石,其中一角已被流水磨削得成了尖型。
從斯基黑特駛離向北行去,有很長一段路是沿著弗雷澤河畔進行的。似乎景點多了一些,有時見多人圍觀的時候,我們會忍不住停下車,往旁邊的河流看去,深谷之下的河道,流水急湍,但見有紛紛的五彩繽紛在河裡跳躍,啊,原來是皮伐艇。原來,這裡就是北美著名的漂流勝地。他們是順著河流駕車到下流,再劃皮艇擊水迎浪,逆流而上,搏浪擊水。那是這條河真正的生命的鼓點,我們的照片正需要這生命的一點。由此,我們更感到手中照片的缺憾是必須要補上的。
事實上,這裡很熱鬧,從公路上看不出什麼,但腳下的弗雷澤河,就是北美著名的漂流和攀崖勝地。這個小鎮人口不多,才千把來人,但附近卻是原住民的領地,他們居住這兒幾千年之久,除了打漁為生,近年也從接待漂流和攀崖發展了自己的營生。
加拿大一號公路,除了沿途經過的幾個城市外,大部分時間都是行駛在曠野和荒漠中。我們又連續駛車八個多小時,夜暮中到達今晚住宿的維爾蒙特鎮。旅店坐落在鐵道旁。鎮很小,沒有可玩之處,又是黑夜,我們早早就休息了。
還沒躺下,一聲汽笛,震人撼心,旅店的木牆和設備都有陣陣顫動,緊接著就是隆隆的鐵輪,就像在身邊一樣,排山倒海地呼嘯而過,然後不忘得意地留下一聲如戰馬般的嘶叫。
十個小時前,我們在河邊苦苦等待的這生命嘶叫,千呼萬喚,直到我們要在這小小旅店躺下時,它才不合時直地出現。然而,它畢竟是曾經讓我們期待過的,這火車的嘶鳴,在平時會被認為噪音,此刻,卻成了我們的期待,我們的親切,甚至,包括我們的期望。啊,加拿大,並不如那河流畔的靜寂,它始終忙得很哪。
這一夜,幾乎每隔半小時或幾十分鐘,就有一列火車隆隆駛過,房間,睡床,都會微微震顫。盡管如此,我們睡得很香甜。生命的震顫並不全部是噪音。
我們的照片就缺這生命的震顫。我們決心為它增添生命的符號!
我們隱隱約約地察覺到,這可能是我們自己關於北緯四十九度的故事,而這個故事一定要有生命的動感,一種在寂靜中透露出的生命。我們一定要再回來尋找這生命的符號。
再次來到斯基黑特,是一年多之後,因為兒子在北部定居,探望來回,那個一個必經之地。妻子不但帶足了飲料,食物,點心,我甚至帶了一本書,準備既使要傻等,也要看那火車的到來。公園裡幾乎沒有人,樹蔭下我們攤開所有食物,剛沒吃幾口,妻子竪起耳朵說,聽,火車好像來了。我們放下食物,拿著相機飛跑,在懸崖邊站定,調好鏡頭。火車沒有馬上出現,但隆隆聲愈來愈大,終於,從一個山腳冒出了頭,緩慢地向這邊行來。
火車,在這個世界上原本是最普通不過的運輸工具,但此刻卻讓我們有了些許的激動,也許,是它在寂靜無聲中為自然帶來了生命的動感?也許,是它為我們尋求人為的完美而滿足了我們小小的得意?暫且不想這麼多,我拼命地按鏡頭,從它出現一直到它消失。
我鬆了一口氣。但是,畢竟不是百分之百的相同,起碼,原照片的火車如一條黑乎乎的黑乎乎的一條小蟲,而現在的火車,則是象徵二十一世紀的五顏六色。妻子一直默默地數算著這列火車所掛車廂的數目,天啊,一百六十多節!突然,她指著其中一節,上面清楚地有幾個大字,CHINA SHIP(中國海運)。四十年前,是不曾在這北緯四十九度的偏遠山路出現的。今日又何昔?此刻我們所站之地,已不是原照片上的地方了。
為了一張照片,人所追求的完美竟是如此的簡單和初級。而事實告訴我們,除了那山,那水,一切都在發生變化,生命的流程永不會停滯。既使看那山,那伸出坡腳的崖石,其中一角已被流水磨削得成了尖型。
古希臘哲學家最著名的格言是:「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甚至認為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但是,此刻我們無法去思考哲學家的問題,更令人奇怪的是,當對岸的火車消失之後,那隆隆的聲音並沒有遠去,而是愈來愈近,我們腳下起了震動,轟轟烈烈的事情就在我們腳下。在這震耳欲聾的鐵輪聲中,我們竟見不到任何火車。這讓人匪夷所思。我們再次跑向崖邊,這才發現,巨響就是從下面傳來。在一人高的雜草和亂樹叢中,正緩緩蠕動著色彩繽紛的長蛇,時而從草樹叢中偶見似乎熟悉的色彩。CHINA SHIP一閃而過,啊,就是剛才我們抓拍的對岸那列火車。它不知什麼時,繞過了那條大河,轟鳴得意地行駛在我們腳下。
我們小心翼翼地探出去,膽怯地跨出護欄,探身望去,啊,腳下竟隱約地鋪設著同樣的鐵軌,那隆隆駛過的火車,從色澤和標記看,絕對就是對岸剛才駛過的那列火車。我們想起,一路上過來,有許多橋樑和鐵路架疊在一起又互不干擾,甚至兩座橋樑交叉結構在一起。這就是著名的加拿大西斯卡橋(Siska)。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橋樑現象。由於這個地方同時有兩條著名的鐵路穿過,一條是加拿大太平洋鐵路,一條是加拿大國家鐵路,而費雷澤河沿岸狹窄和陡峭的地形,不能容納兩條鐵路同時便用,於是上游的加拿大國家鐵路,從西插進懸臂式沙灘隧道一側懸臂式沙灘隧道一側,形成叉或垂直的兩橋併立卻又互不干擾的奇特橋樑結構。因此,在一號公路行進時,經常能看見火車忽而在我們身邊穿過,忽而又出現在前方的另一側,甚至忽而逶延而下又轉而蠕爬而上的奇觀,讓人嘆為觀止。
無論如何,滿山飛跑的火車聲,滿耳響徹的咣噹聲,那是生命的讚歌,我們已是滿足了,尤其我們所拍下的同四十年前比較的照片,有了生命的動感。
我是從當年在黑河地區偶然找到這一本書的,所以,一切的因緣要從那兒開始尋回。應該說,此前我並不怎麼會把黑河同溫哥華聯繫起來,因為兩者雖同處高緯度,但實際氣候卻迴異不同,因為溫哥華周圍有太平洋暖流,冬暖夏涼,不像黑河,寒冬會零下四十度。不知為什麼,有一天我突然有一種想法,查一下黑河地區的緯度。
現在從網上查資料很方便,但大部分也是零碎粗糙,比較了幾個頁面,再加上自己的綜合,才能計算出一定的數據。黑河地區很大,以當年即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行政區劃,北至愛輝縣,南至北安市,中間加上孫吳、龍鎮、嫩江、五大連池等,總面積達六萬六千八百多平方公里。其中,最北邊的是黑河市(愛輝),位北緯五十度,最南的四十八度即北安市,基本上,那兒的故事,就是一個北緯四十九度的故事。事實上,當時我剛到黑河地區時,連隊是坐落在黑河市以南一個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裡,地圖上找不到名字的,我們都管它叫磕頭壁。從黑河市坐車至磕頭壁,有二百多公里。這樣算來,恰恰就是北緯四十九度!
天啊,北緯四十九度,這難道是一個冥冥之中的生命之線,我注定要和這北緯四十九度終其所有?四十年前,我在北緯四十九度,找到這本奇怪的書,只是隨意地測想,那山那水那火車是什麼模樣,現在我卻置身在那圖片的世界之中。那雖稱不上奇蹟,卻甚妙於奇蹟。
人的生命的奇妙在於,所有看來一切毫無相關的事物,只要在你身上發生,那麼,既使在天涯海角,我們仍然能找出能貫穿其中的某些線條。或許,這就是生命的線條?當年,我在磕頭壁的時候,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四十年後,在同一緯度的另一邊,我有了自己下半生的辛勞和幸福。當年,我們千里迢迢從上海遠赴荒原北漠下鄉插隊,絕對沒有想到,四十年後,我們的兒子也會離開熱鬧的溫哥華,奔赴比利頓更往北去的地方工作-我們管那地方叫加拿大的北大荒。
豈止我一個人的命運如此?後來我一直想查尋為什麼在一號公路上會有一個令人神秘的「中國沙洲隧道」。幾乎沒有官方的資料可檢索,一直到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為了吸引旅遊客人而在近年推出一個新的旅遊網站「HelloBC」,才第一次介紹說,是為了紀念中國人最早來到這裡採金礦而命名的。弗雷澤河沿岸遍佈含金的沙洲,當年一些洋人往往將採到一半的金礦棄之不用,而中國人繼續搜索並為當地貢獻新的財富。
這又是一個北緯四十九度的故事。幾乎在同一緯度上,當年中國黑河地區也出現一股掏金熱,留下了許多悲歡離合大喜大悲的故事。不同的是,加拿大西部的淘金熱,是同加拿大開發西部興建鐵路同時展開的,太平洋鐵路在這個省的路段,相當一部分是沿著弗雷澤河伸展的,當年一萬五千多名中國勞工參與其中最難辛的體力勞動,其中四千多人客死異鄉。這是一條處處有中國勞工白骨遺留的路程。黑河地區曾經有過一段日本人修建的鐵路,後來被拆毀,我當年曾在深山老林裡見過拆毀的車站廢墟。當年許多人鬧關東,離開家鄉,來到零下四十多度的興安岭,只是為了實現掏金夢,同樣很多人在深山裡留下白白尸骨。這是中國人在北緯四十九度上留下的同樣故事。當我們好不容易盼到的火車,那色彩鮮艷的CHINA SHIP車廂在弗雷澤河畔緩緩爬行時,這北緯四十九度,總會讓我們體味到世界的許多奧妙,體會到人生的無常又持常。
只因為那山那水,我們會再去斯基黑特,一切都不必再費心去追尋,只在那遮天的樹蔭下,喝茶,吃點心,靜靜地思索這裡發生的一切,這北緯四十九度的故事,一定會繼續滋生,讓人感恩,讓人啟悟。(鄉盧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