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盧子夜/四十年前那山那水:北緯四十九度故事(上)

這裡正是弗雷澤河與湯姆森河的交結之處。抬眼放去,兩山坡相疊,河流呈大角度轉彎,幾處突兀出水面的坡灘,大小、排距和形狀,同四十年前的照片上的場景完全一致,最令人吃驚的是,那河中濺起的水花,也幾乎如同照片上一樣,完完全全的一致。為了一張照片,人所追求的完美竟是如此的簡單和初級。而事實告訴我們,除了那山,那水,一切都在發生變化,生命的流程永不會停滯。既使看那山,那伸出坡腳的崖石,其中一角已被流水磨削得成了尖型。

假如說,在經過四十年後,一個到了遙遠地方的人,突然發現仍然身處四十年前的某一個節點,那麼,這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命運。人生這樣的命運不多。

四十多年前,我下鄉在東北的兵團(後來改為國營農場),地方就是地處中蘇邊境的黑河地區。關於黑河,人們所知道的一個字,就是:冷。只知道那是一個高緯度的地方,但具體在北緯多少度,我不曾考察過。在那裡,我看到了一本很奇怪的書,叫《北美洲》,從英國翻譯而來的。說是奇怪的書,是因為它不是公開出版的,名為「內部書」,但有出版社,有統一書號(12017,當時中國尚未加入國際版權組織,還沒有國際統一書號ISBN),有印刷廠,有價目,實際上就是一本由國家出版的盜版書。

事情是這樣的,由於很快被抽去團部宣傳科做新聞幹事,所以總比一般人多了一些接觸文字的工作。大約在一九七四年前後,中國曾出現了一個「內部書」的現象,國家翻譯出版了一大批國外的書籍,在極小而限定的範圍裡發行,一般都是縣團級以上幹部才能閱讀。也因此,「內部書」有相當大的神秘性,而且幾乎每本書的前言都要冠上「供批判使用。大概每隔一個時期,我會接到通知去師部購買一批內部書。這些內部書一般都是政治和文學的,都是當年「革命大批判」的對象,記得有蘇聯朱可夫的《回憶與思考》、《戰爭期間的總參謀部》、丘吉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和平的反革命》,還有《葉爾紹夫兄弟》、《海鷗》等蘇聯美國的小說。我同發行的人熟悉以後,有時自己也掏錢買幾本,陸陸續續收集了一批屬於自己的「內部書」。

請注意「內部讀物」四個字。
封面

那本是一個沒有書讀的饑餓年代。今天書籍滿天下,人們沒有對書的饑渴感,但在當時,面對這麼多書,是一個什麼概念?打個比方,在一個人人都饑饉難忍的時光,自己突然身陷大魚大肉的盛宴之中,甚至有撐死的可能。就是這麼一個感覺。

在這些書中,竟也有自然科學方面的,其中,有一本由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地理書《北美洲》,作者是英國的科希(A.W.Coysh)和托姆林森(M.E.Tomlinson)。在出版說明中,「書中反動觀點不少」,「請讀者批判閱讀」。這樣不涉及政治方面的書也作為「內部書」出版,可能有幾個原因,一是避免版權,二是當時也確實缺乏此類外國地理的書籍。總之,對沒有讀過這些書的人來說,那淺綠色的封面,素雅的裝幀,也是滿有吸引力的。

全書沒有刪節,地圖和插圖也照原書譯制。書的第一頁,在總書目之前,是四十幾幅的照片,一般都是一頁二幅,但第一頁的那幅卻佔了整整一頁。是大山峽谷下的急流,照片的說明文字如下:

 

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利頓附近的湯普森河峽谷,湯普森河在此滙入弗雷澤河。注意爬行在陡峭河岸上的加拿大國家鐵路的火車,和防止雪崩的護路設施。照片是從横貫加拿大公路上拍攝的。

 

當時看到這張照片,還沒有想到有什麼特別意義。但不知為什麼,那照片上的場景是潛然地刻印在腦子中了,從近景的那棵松樹望去,整片的黝暗,冬雪覆蓋的陡峭山坡,似乎一切都很靜寂。只是,不但有那山坡上緩慢蠕行的火車,更由於河中間那擊起的浪花,竟讓人莫名其妙產了有如激動的動感,一種潛藏的生命的動感。也許由於身處同樣高寒地區的原因,看到陌生的北美洲,同樣都是沉黑的黃昏,天寒地凍中催人往有烤暖的家奔回。

此後,人生變化無窮,對那照片沒有更多的追憶,但偶會從記憶的深處湧動一下,知道那場景的刻痕已然存在,似乎要等待一個重新激起的時刻。

四十多年後,我已經在加拿大定居。地點恰恰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英文是British Columbia,中文翻譯很多,一般都喜歡簡稱叫BC,或者自譯卑詩,雅興的還有叫碧溪。中國大陸在這方面的規範化還是很認真的,一直以「不列顛哥倫比亞」正式稱之。我居住的地方,靠近美加邊境,以著名的北緯四十九度為界的。

當年離開時,因為書太多,一下子帶不了。幾年前,岳母申辦團聚移民成功。由於是移民身份,可以托運一部分家具行李,於是,我整整二十六紙箱的書也搭順風車重新回到我身邊。當然這裡少不了我辛苦收集的那批「內部書」。

那本《北美洲》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突然有一種震撼的自我拷問:我明明生活在這個「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明明那書上的「横貫加拿大公路」就是幾步之遙的一號公路,我為什麼就沒有想到要去尋找一下這照片上的場景呢?既使不是咫尺之間,也不會是天涯之遙吧。

有這樣一本書,有這樣一照片,有這樣一個地理空間,我沒有理由不去找到那個潛藏夢中的場景。我家住在離美加邊界很近的地方,加美邊境是以北緯四十九度劃線,世界地圖上少有的線條筆直的國界。事實上,加拿大地廣人稀,氣候寒冷,大部分人口聚居在這條邊境線附近。也正因如此,北緯四十九度成了很多事情的象徵符號,除了著名的以北緯四十九度命名的歌曲集外,還有諸如以此為名的商店等。

 

也就是說,我們的家園,就是北緯四十九度。

既然照片是從横加公路拍攝的,那麼,我也可能找到這個地方,而不一定要涉山越嶺。盡管横加公路全長幾千公里,在省內一千公里,我仍可再縮小到那書上唯一提供的利頓這個地名。一個夏天的清晨,我和妻子要去鄰省阿爾伯塔的班芙旅遊,那天本可直走五號公路,但卻繞遠走一號公路,為的是順道尋找那深水峽谷的那松柏,那火車,那水花。

我找了許多地圖,除了利頓有一個標記外,沒任何線索。唯一心中沒把握的,是那個場景的地名,誰也不知道。一號公路是時速可達一百二十公里的高速公路,從南往北而駛,那弗雷澤河應在左側面,妻子坐右邊,我無法在高速駕駛中分心尋找。而且,盡管公路是沿河而順,但路兩旁都是灌木雜叢,也阻礙了觀察的視線。心想,只能到了利頓,去訪客中心查詢。我複印了那書的照片,希望按圖索驥,既然已不遠萬里流傳到遙遠的中國東北,那小鎮的人總會知道何處吧。

不到一小時,車過曾經拍攝過《第一滴血》的霍柏鎮,直奔利頓。我駛車,妻子在一旁幫我記所經過的地名,其中,要一口氣穿過七個隧道,最後一個隧道口好像是China Bar Tunnel,中文意思是「中國沙洲隧道」心裡一動,這個地方,天涯海角,自古荒蕪,如何同中國能聯上?固然近年中港台移民大增,但多聚於幾個大城市,這一號公路上的隧道,別說是中國人,就是洋人,也是後來者,幾千年居住的,就是原住民印弟安人。

由於開車要專心,顧不得多想,很快就到了利頓。那個一個很小的鎮,入鎮口即看見巨大的牌子,驚見標明這是「加拿大最熱的地點」,盛夏之下,已作好進入烤爐的思想準備。沒想到的是,在訪客中心前面下車時,根本沒有一絲熱意,唯一感覺是沒有絲風輕掠。實在不明白這熱點招牌的真實意義,心想,可能因鎮小,新聞不多,每年熱了幾天,便成了唯一可以渲染的特點吧。小鎮地處偏遠,少見多怪,應是一種常態吧。

既如此,那小鎮流傳到遙遠東方國度的場景,那進入罕見「內部書」的照片,對小鎮來說,應是如數家珍吧。我們充滿信心推門進入訪客中心,迎面而來的牆上的許多照片,似曾相識,有山有水有峽谷,還有那獨具一格的防雪崩涵洞,桌上有大張小張的當地地圖。我們睜大眼睛,尋找那熟悉的照片場景,幾乎張張類似,但沒有一張是完全符合我們心目中的場景。

我拿出那照片的複印件,給工作人員看,請她告訴我們如何到達那兒,那個攝影的地方。她看了看,「哦,這就是附近啊……」,然後,她不曉得這具體地點。我說,這書上說的是兩河交界之處,她說這個就在附近,並用地圖指給我看。很近,驅車前往,確實是如此,一河水深,一河水淺,經緯分明。但要尋找那懸崖和急流,全然無蹤影。書上說,是湯姆森河靠近弗雷澤河的入口,這「靠近」在實際上很可能是遙遠難尋的了。因為,附近幾十幾公里的河流,到處都有這樣的景色,峽谷,水花,松柏。她告訴我們不知道的,就是這兒還是整個北美最著名的橡皮艇漂流地。我們這才記起,剛入鎮口時,到處都有五顏六色的橡皮艇。

一切要靠我們自己了,但願書上那攝影者不是鑽樹林穿峭壁而獵奇之行,否則我們真如大海撈針了。於是,我們選定附近前後十公里,稍微放慢車速,仔細看有無能駕車入內的通道。可能這兒的河流是著名景點,所以還真有不少從公路上分叉出去的小道,可以直達河邊。我們一見有小道,就轉進下車跋涉至河邊,確實有山,有河,時不時火車隆隆而過。但不是角度不同,就是場景不同,拿出照片複印件稍一對照,就排除了。也有近似的,我們照了下來。雖不是同照片上的百分百相似,但可以肯定就在同一地塊裡。

我們準備見好就收,人生地不熟,不想在繁忙的一號公路上冒險,收拾好相機,決定向班芙進發。

就在我們重新出發,車開出不到兩分鐘,左側出現了一塊公園牌子:斯基黑特省立公園。按常識,這個景點不應出現在公園尤其是省立公園內,但是,我仍然下意識地踩了煞車,緩慢地轉進這個公園。裡面有一個不小的停車場,但沒有幾輛車。看樣子這不是一個熱門的公園。

下了車往里走,一大片樹林,枝葉茂盛遮天蓋日,滿地都是落下的松果,夏日裡難得的蔭涼,有陣風吹來,伴隨陣陣濤聲。幾無人影的空地上,竟有幾十張野餐桌,讓人頓感這裡也有盛會的時候。遠遠看見有鐵工廠建成的圍牆,直奔過去。

四十年前照片
四十年後照片

啊,是俯瞰的河流,這裡正是弗雷澤河與湯姆森河的交結之處。由於是深幽峽谷,濤聲回音極大,陣陣擊耳。抬眼放去,兩山坡相疊,河流呈大角度轉彎,兩個防雪崩涵洞,相距恰當,幾處突兀出水面的坡灘,大小、排距和形狀,同照片上的場景完全一致,最令人吃驚的是,那河中濺起的水花,也幾乎如同照片上一樣,完完全全的一致。我們腳下,正是當年攝影師站的地方。世事易變,山河難改,四十多年了,竟能找到完全相同的場景,我們不由得囋嘆大自然的固執和穩著。

至於們,渺小的人,為這平常易見的自然常識,也是莫名的興奮。人生中所有的尋找,莫如這般痛快和興奮,莫如這般有成就感,將四十年前一本遠方而來的書上的照片,原封不動地給找出。

這時,我們才發現,身旁堅立著一塊綠色的標示牌,這個地方名叫湯姆森峽谷,是一九六六年建立的。那本書是譯自一九七三年版的原著,是公園建立六七年之後,也就是說,記者是因為有了這個公園才找到這個景點,但如果更公平地說,也不妨說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景點才有了公園的建成。有簡單文字介紹了這個景點:「湍急流水早在幾個世紀冰河期就不斷削刷這個深谷,長年侵蝕岩石形成了幾乎垂直的坡壩。河流的巨大運行,是大自然威力的真實證據」。

我迫不及待拍了一大串相片。一切都與原書上的一樣,但總感到有一個巨大的空虛,這才發現,照片前景的那棵松樹找不到。那裡類似松樹很多,但要從照片既成構圖和方位拍攝,卻無從找到。由於是近景,而且認定照片就是我們腳底所站,所以判定決不是用長集距鏡頭作用所致。因此,唯一的解釋就是,在歷經四十多個春秋後,這棵松樹可能已經不存在了。假如同樣一棵松樹點綴在我們的照片上,那麼,誰還相信時光已經流逝了四十多年?

由於離我們當夜住宿酒店還有相當長一段路,此處不宜停留太長,還要趕行程。我最後檢視了一下所拍之照片,仔細核對所有場景細節,山沒有變化,連水花也沒有變化,但仍感到過分寂靜無聲,寂靜到沒有了生命的動靜,缺了有可能撥動生命流程的那一精華之點。

一一細照,啊,火車!原圖上那蠕蠕緩動的火車,讓這嚴酷的自然有了一點生活的親近。在我的照片裡卻沒有,那山腳下是微微的空白。我感到奇怪,早上一路過來時,經常有火車隆隆從我們身旁駛過,或是對岸遠望而去順著迤邐山腳逶延而爬升,時而的鳴笛如怒吼般向寂靜宣告自己的存在和行進。但是,我們在此一個多小時,明明對岸的火車軌道明晃晃地在太陽光下閃亮,卻始終沒見一列火車經過。應該是時刻沒到。我們決心等待,讓寂靜無聲的照片一定要留下那感動人心並挑撥本來無生命意義的山和石。

我們乾脆坐下喝茶,吃東西,眼睛卻睜睜地盯著對岸,耳朵也不放過任何一個從遠方傳來的聲音。十五分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竟然沒有任何動靜。繁忙的加拿大太平洋國家鐵路,在長達一個多小時內,竟然沒有一列火車從這兒經過,憑空讓我們的照片留下了詭譎的空白和沒有生命的寂靜。

我們沒有時間再可等待,懷著不滿和遺憾驅車離開,但也有一種起碼的勝利感覺-找到了四十年前那印在心目中的圖景,一模一樣,連水花也一樣呵。那是何等的難得啊。(鄉盧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