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意明賞析解讀古詩/詩經《衛風•伯兮》

經典文學意象的情感主題──解讀詩經《衛風•伯兮》

黃意明(上海戲劇學院)

 

衛風•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

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詩經》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詩歌總集,在此之前的上古謠諺,存世不多,故而《詩經》開創了很多第一,對後世影響深遠。其中的一些情感主題,成為後世文學不斷重複的創作母題,同時《詩經》塑造的一些獨特形象,後來則成為象徵性極強的經典文學意象。《衛風•伯兮》,就體現出這一特點。

關於此詩主題,《毛詩序》云:「《伯兮》,刺時也,言君子行役,為王前驅,過時而不反焉」。《鄭箋》:「衛宣公之時,蔡人、衛人、陳人從(周)王伐鄭伯也。」交代了大致的時代和事件背景:身為貴族的丈夫跟隨君王去打仗了,過了服役時間仍然沒有回家,引發閨中少婦的思念。因此主題屬於後世所謂的「遊子思婦」或「閨怨」。

本篇首章誇夫,描述自己的丈夫是衛國的俊傑,高大威猛,手執丈二殳杖(殳是一種長柄兵器,長丈二而無刃,一般用作儀仗。)擔任國王軍隊的前鋒。這屬於敘事描寫,也就是《詩經》中「賦」的部分。

二章仍是賦,但逐漸進入思念主題,其最突出之處是營造了一個「首如飛蓬」的經典意象。此意象對應的是「女為悅己者容」的文化母題。作為貴族婦女,每天蓬頭垢面,不修邊幅並非因為缺少油脂之類的化妝品,而是因丈夫遠行,無心化妝;另外懂得欣賞自己風采的人既已遠行,亮麗的外表便沒有了意義,正像對於不懂音樂的耳朵來說,再美妙的音樂也毫無意義一樣。(駱玉明先生以為這是表明主人公對異性的封閉,也即表明對丈夫的忠貞,和她軍人妻子的身份相關。可備一說。 )這和現代女性「自美其美」的價值觀是不同的,分屬於不同的時代。

可由於「首如飛蓬」的開創性形象影響實在太大,以至於逐漸為一種文學原型,即是女性在丈夫外出或去世後粉黛不施、以素面布衣示人的憔悴形象。從三國徐幹《室思》之「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唐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之「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等,皆可依稀看出《伯兮》的影響。至於杜甫《新婚別》之「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李清照《永遇樂》之「而今憔悴,風鬟霧鬢」,則更可以說直接脫胎於此詩。

詩歌傳統中還有一種似非而是的情境,良人或心上人外出,少婦表面上似乎一切照常,其實內心頗失落,這可以溫庭筠的詞為代表,其《菩薩蠻》「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雖然女子仍在化妝,且妝化得相當美,但內心之百無聊賴,顯然容易讀出。另《望江南》之「梳洗罷,獨倚望江樓」,強調女子今天精心梳洗,登樓以候歸人,正說明平時之懶於梳妝。這些屬於粉黛不施的變象。

三章是以自然現象之反常說事,明明感覺要下雨的,卻偏偏出太陽了,就像新人類所謂的說好一起去看流星雨的,你卻獨自去踏春了。這種以自然界的乖謬現象,來說明人情的反常,在早期詩歌和後來的民歌中常有所見。這可能是因為當初作者和丈夫曾有約定,某年某月當回。本來貴族服役,應有個定期,現在過期不回,因而造成遊子思婦的情境。這也是《毛詩序》認定此詩主題為「刺時」的原因。朱熹《詩集傳》引範氏曰:「(兵者)如不得已而行,則告以歸期,念其勤勞,哀傷慘怛,不啻在己。」後二句說雖然思念太甚會造成頭痛,但仍然心甘情願,以此反映主人公念想之深。

末章希望得到萱草(忘憂草),樹之北堂來減緩思念。然「焉得」二字,已說明這一行為僅可想像,於是只能繼續思念,以至於內心痛苦。但這裡並無對執政者的直接責備,所以詩歌的刺時是非常委婉的,此即《論語》論詩之「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原則。這首詩歌塑造了一個溫婉的女性形象。方玉潤《詩經原始》謂:「此詩家之怨切矣。始則『首如飛蓬』,發已亂矣,然猶未至於病也。繼則『甘心首疾』,頭已痛矣,而心尚無恙矣也,至於『使我心痗』,則心更病矣,其憂思之苦何如哉!使非為王從征,胡以至是?後之帝王讀此詩,其亦以窮兵黷武為戒與?」所謂「詩家之怨切」,是從讀者的角度讀出來的,就詩歌本身而言,其表現手法是相當含蓄的。至於統治者「以窮兵黷武為戒」,則當為千秋至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