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洪錢理群等/燦若春花——方靜側影記

姜洪/燦若春花——方靜側影記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世人皆曉方靜的美豔、知性,但罕有知曉她精神世界的特立獨行。

她生而有異,一歲已能與人言語溝通,兩歲多便能一個人去便利商店幫家人購物。三歲半已登臺演出。五歲在人民大會堂萬人聚會上演唱《繡金匾》電視轉播,一時萬人空巷,被眾人譽為小郭蘭英。著名歌唱家郭蘭英得知後惺惺相惜,收為入室第子。當時有出著名歌劇《竇娥冤》,郭蘭英演成年竇娥,方靜演小竇娥,師徒倆人出則同行,入則同住,那時方靜已表現出與她年齡不相趁的從容和氣場。眾人皆以為方靜從此從藝,作個歌唱家應無懸念。不曾想她慢慢表現出對聲樂藝術的興趣越來越小,對文學藝術興趣越來越濃。她很快就能背誦竇娥冤的全部臺詞(小竇娥只佔一小部份),然後不停地問究竇娥冤之成因,乃至於周邊的人不能完答於她。無形中她與表演藝術漸行漸遠。

上小學時她喜歡上宋詞,一次在公共汽車上她自己小聲背誦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正遇上一位碩學之士,驚歎這個紮小辮的小姑娘飛快呢喃細語背著「……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出嫁了。羽扇綸巾談笑處…..」那人說,是guan巾,她愣住了,辯論了兩句,回來之後就查字典,問大人,一直到徹底弄清楚。從此養成了對文字講究的習慣。在實驗中學上高中時她掌握的冷僻字已可以難倒老師。著名播音主持人方明聞說有此才女,延攬為弟子,言傳身教,並力主方靜考北京廣播學院(現在的傳媒大學),其實當時北外已經願意通過保送方式接受她,她還是報考廣院,並考取。

大學之後她的求知渴望被進一步激發。她閱讀面很大,一度喜讀三毛作品,很快沉迷於哲學。她讀孟德斯鳩《法的精神》、盧棱《社會契約論》、弗洛依德《夢的解析》,尤其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喜歡讀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黑格爾的著作本來就以晦澀著稱,歷史哲學在當時也幾乎沒有解讀之書。但她反復讀之,作著筆記,儘量找人去聊。黑格爾關於人的精神自由觀念深刻地影響了她。隨著她成名,接近權利和財富,但她始終保持著自己人格的獨立和思想的自由,不能不說哲學給了她強大的思想來源。

CCTV在眾多媒體中迅速崛起,並成為中國傳媒一號,央視的女主播更由於十幾億人的受眾更為耀目。這也勢必造成央視內部常人難以想像的殘酷競爭。在這種競爭中能勝出往往需要很強大的背景人脈。但方靜卻並沒有背景人脈,她的脫潁而出是由於央視另類台長楊偉光作了當代的伯樂。楊是唯才是舉的人,他在與方靜根本不認識的情況下,僅憑看了一次錄拍的英文採訪節目,就拍板把作為實習生的方靜留在了央視,分到《中國新聞》。按照當時的習慣女主播都要留短髮,而方靜竟然叫板說,如果讓她剪去長髮,她就不去。不少人說她不知天高地厚。但奇跡就是出現了——楊台長平淡地說,頭髮長短跟新聞有什麼關係。方靜以其自己的方式開創著自己的成長道路。

1997年香港回歸,央視做了直播。方靜異軍突起,被選為「擔綱花旦」。從此便成為國字型大小的名人。《新聞聯播》主持的身份更是讓她秀麗的面容進入千家萬戶的視線。《焦點訪談》當時暴露問題,觸碰社會矛盾成為各界每天的精神晚餐,方靜便是晚會的女主人。然爾,正當最紅的時候,她退隱了,選擇了留學美國哈佛。

哈佛甘迺迪學院無疑是吸引全球精英的地方,但從CCTV新聞聯播的位置上下來則是需要更大決斷的,因為那個位置的得到簡直是九死一生。一旦一峰秀出,成為新聞聯播主播,還從未有人主動離開過,哪怕是身患重病都要堅持。但方靜就是方靜,她想看更大的世界,她想獲得新知,就將如此名位輕輕放下,西天取經去了。

在那段時間哈佛甘迺迪學院的校園裡人們曾看到一位優雅的亞裔年輕貌美的女士,從容地往來於宿舍、圖書館、教室之間,喜歡穿著深色的衣服出入一些沙龍。遇到有關中國民族尊嚴的話題她會變得嚴肅起來,不惜和人激烈爭論。她雖然欣賞美國文化,但她反對矮化中國,不贊同全盤西化,不贊成否定中國這幾十年的道路。同期的中國校友稱她為「見解玫瑰」。

岀於偶然的原因,歸國後的方靜開始主持國際觀察、防務新觀察檔目,秀美俏麗的女郎與一身戎裝的軍人談論著國防、戰爭,這本身就構成一道風景,但方靜卻並不願僅當風景中的人。

不少主播的學識要多,國際視野要寬,可她又如饑似渴地學習新知識,接觸新理念。在與軍方人士的交往中,她身上以前潛在的俠氣被喚發出來,她的語速更快,語氣更堅定,形成了端莊大氣、沉穩知性的獨特主持風格。她生活中甚至步態都更輕快,時不時會穿著獵裝。她考下駕照後,一度要想駕馳一台越野吉普,親友們覺得與她的嬌小反差太大而勸止了。很多朋友都喜歡稱之「方大俠」,其實是對她急公好義,方正任俠的一種認識。

她很熱心,但並不隨和。在央視的主播中她朋友並不多,大有獨往獨來之意。一個友人曾隨她去辦公室,驚歎她對看不上的同事連招呼都不打。這種特立獨行當然使她在央視內沒有廣泛的人緣,但這就可以理解這兩年央視的不計其數的人出事竟與她毫無牽涉。毋寧說,她早就對央視的浮躁風氣很不耐煩了。自然,也有人不喜歡她,造不出緋聞就造一些離奇的謠言,雖不能中傷,但也可以抹黑,造謠者還一再在網上自己替方靜闢謠,也算是一大怪事。

她常說就是不能看小孩兒受苦,往往看到少年兒童悲慘的新聞就會流淚。她特別熱心地擔任青年志願者形象大使,義務主持公益晚會和活動近百場,並行程數萬公里,赴貴州等地看望志願者和困難群眾,設立方靜專項助學獎學金,使上百名失學兒童重返校園。

她曾有過短暫的婚姻,因客觀原因友好分手。之後她也有過愛情,但她對愛情要求過高,容不得一絲世俗,反使她竟寧可不要婚姻形式。

她很無畏,但特別怕衰老。她常對朋友說,無法面對一個老去的自己,寧願少活也不願老態龍鍾地生活著。不想一語成讖。在今年深秋初冬之際方靜邃然逝世,從不適到仙去,前後一個多月。她自知不行時,平靜、理性,放棄一切搶救,選擇了在康復環境中無痛苦結束。

中國曾有過四大美人的說法,其中的西施、昭君、貂蟬、玉環都只有年輕的紀錄。《紅樓夢》中黛玉以葬花的身影永久地留駐人們心中,人們很難想像黛玉老年之後的慈祥圓融,如果說黛玉還是雪芹先生筆墨人物的話,飾演黛玉的曉旭演繹了黛玉邏輯的現實版:只把美麗留給人間。歌星鄧麗君最後時光不願意和任何人,包括親友在一起,只願人們記住那個亮麗的曼聲而歌的鄧麗君。方靜不是黛玉,她並不柔弱悲情,她不是曉旭,她並不文藝,她不是鄧麗君,她不願作歌手。但她和她們一樣,太喜愛這個世界的精美,不惜燃燒自己,也要如春花般的燦爛。求仁得仁,這個世界將會永遠記住曾經有個叫方靜的女子,燦爛如春花般地展現。

 

錢理群 /「有聲音常在前面叫喚我,我息不下」──讀悼念方靜文章有感

 

方靜的母親寶珠希望我為這本紀念文集寫幾句話;我對方靜幾乎一無所知,只能談談讀了文集中的悼念文章的「讀後感「。

我和寶珠住在養老院的同一樓層,算是鄰居吧。相識不久,就知道了她的喪女之痛,但也無力相慰,只有希望時光的流失會逐漸沖淡內心之痛。但據我的觀察,兩年來寶珠的痛苦卻愈加深沉,似乎永無寧日。這讓我感動,也引發我的思考:方靜對於寶珠究竟意味著什麼?這回讀了方靜老師、同學、同事、朋友的悼念文章,看到這麼多人都難以忘懷她,如康輝所說,儘管人們「不會時時刻刻想起她,但總會有那麼一些時刻,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會瞬間回到我們記憶當中」。其實,人能夠在相識者的記憶裏,留下一些難忘的東西,本身就是一種價值。那麼,方靜這短暫的一生,給她的親人、朋友,也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什麼呢?這就是我讀了悼念文章以後,最想追問的。

先說我在閱讀過程中的一個聯想:我想起了魯迅的《過客》。本來,我們每個人都是人生旅途中的「過客」。問題是:要作怎樣的過客?魯迅筆下的這位「過客「特殊之處,在於儘管人們問他:「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他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但他卻固執地說,我聽見「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因此,不管遇到多少艱難險阻,不管內心有多麼迷茫,他總是堅持著「一直往前走」。我知道,自己把方靜這位文靜的美女和魯迅筆下的「向野地裏踉蹌地闖進去」的過客聯在一起,多少有些不倫不類;但我始終擺脫不了這樣的聯想,並且同樣不無固執地認為,或許還可以以此來概括方靜這一生。

根據我閱讀悼念文章以後的印象,方靜四十四年的人生旅程,正經歷了1971——2015年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其間的起起伏伏,令人眼花繚亂;作為成長於這個時代的生命個體,方靜身上發生的一切,也同樣起起伏伏,充滿戲劇性。大體說來,似乎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一是「順風順水」的發展時期。5歲時一曲《繡金匾》的電視轉播,使她獲得「小郭蘭英」的美譽,而為國人所知曉;26歲異軍突起,成為《新聞聯播》主播,更是聞名全國和華人世界。但她卻沒有陶醉其間,順風而上,反而出人意外地作出別樣選擇:當眾人皆以為方靜作為郭蘭英的入門弟子將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名歌唱家時,她卻突然對歌唱失去興趣,越來越迷戀文學藝術和廣播事業,成了北京廣播學院播音系的學生。當她年紀輕輕就成為中央電視臺的主播,在許多人看來,那是經過「九死一生」的拼搏也未必獲得的「寶座」,她卻不能安於其位,先是去讀北京大學社會學的研究生,後又突然宣佈退隱,選擇到美國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當一名普普通通的留學生(姜洪回憶)。這個「女孩子」就是這樣不滿足現狀,不安分守己,她的心中真的有一個聲音在叫喚著,催促著,她也未必能說清楚這是什麼聲音,但她無法擺脫這「前方的聲音」的招引,她只能不由自主地「往前沖」。她在老師的印象裏,永遠是一個「喜歡讀書的小女孩」(崔文華回憶)。其實,讀書就是把自己的心向「未知世界」敞開。方靜就是這樣充滿著對自己不知道的世界,自己未曾經歷的事情的好奇心,身不由己地要去探索,去嘗試。這樣的始終敞開、不斷進取的心態和人生態度,應該說是成長於改革開放時代的這一代人最可寶貴的精神品質,而在方靜身上竟得到如此完整的體現和保留,在這個意義上,她是個時代的幸運兒。這也是讓我這樣的成長于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時代的老人,最為欣賞、最感欣慰之處,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可貴的東西。

但這一代人的成長也並非總是一帆風順,方靜的人生也就進入了「風雲陡起」的不安定的歲月。她因此必須面對自己深陷其中的中國與世界真實存在的更為嚴峻的方面,而感到困惑。她不斷地向年長者求問:「為什麼社會是這樣的?」(白明回憶),她一再地和朋友們一起滿懷「焦慮」地討論,這個社會「充滿不測和不善」,應該如何自處?(   回憶。15——6頁)但她絕不屈從,絕不因此陷入虛無主義,絕不因絕望、頹廢而退居一己小天地,她依然選擇一如既往地往前走:她永遠聽見那生命的絕對命令的召喚,依然在不斷嘗試開闢新天地:開始改換角色兼任製片人和主持人;淡出螢幕後,投身國學傳播,嘗試在新媒體制作新節目;體制內多有限制,就借助體制外力量,開闢大眾化文化大講堂;人生最後階段,還在籌備美食節目和引入美國電視中的科技類記錄片,並抓住時機抱病主持現場直播俄國大閱兵。如朋友所說,她「總有各種或新奇、或天真的創意和點子,並有極強的堅持力」(姜洪、崔文華、周瑞金等回憶)。而此時的不斷摸索前進,卻帶有「堅守」的意義,是所謂「屢戰屢挫,屢挫屢戰」,無論如何也要堅守內心深處的那點信念。老師評價說,是「少年讀書造就的文化幻想蠱惑她一生」(崔文華回憶);朋友則說,「這女孩骨子裏不服輸並有不可更改的堅持」,是「一個內心無比強大的人」。(《我的朋友,方靜》)

這裏說的「信念」、「幻想」和「內心強大」,都涉及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這就是一位同事在回憶中鄭重指出的,也是方靜生前和朋友們多次討論的問題:「我們幾十年以來,生活比過去更為豐富多彩;但卻都感到這個社會它有一種本源性的缺失:信仰的缺失,精神價值的缺失和混亂」(彭建明回憶)。方靜順利時的追尋,逆境中的堅守,都是在試圖建立自己的信仰,所要解決的就是一個「心之所歸」的人生根本命題。(15——6頁)。應該說,方靜最後是找到了心之所歸的信仰而遠去「天堂」的。這也是她的人生不幸中的大幸,而讓我們活著的人略感欣慰,同時稱慕不已的。我們於此也就明白,方靜和她的母親寶珠的感情已經進入信仰的層面,其「永遠之痛」本身即是對信仰的堅守,其特別令人尊重之處,也在於此。

而我自己也終於明白,所有人對方靜的追憶與懷念,包括我所寫的這篇讀後感,其實也都是在審視和追問自己:在這個價值缺失和混亂,一切都變得越來越不可預測和把握的時代,我們每一個人將心安何處?

 

樊輝/鳴謝

 

我流著淚水讀了《心之所歸》這本紀念外甥女的紀實文集。(靜,對不起!我又失言了,在你百天祭日的那天,我曾在你的遺像前,向你保證過不再如此。可是在以後的日子裏,再提及你,想你,念你的時候,還是淚流滿面,不由自己,打攪了你在天堂的快樂,很是抱歉。)

文集中那篇篇、頁頁,字裏行間滿滿是對方靜的眷戀,不舍和難忘的思念之情,如涓涓溫流,感動溫暖著我。感謝作者把一個真實可人,活靈活現,歡聲笑語,光芒四射的外甥女還給了我。

外甥女成年後,我與她相聚的日子,在一起交流的時間,實在太少,太少!以至對她的事業,她的追求,她所顧守的,她要尋覓的,我知之甚少。就連她曾獲得的那麼榮譽,我也是通過這本文集才知曉的。作為她的親人,我們總希望她好,更好!對她過於苛求,挑剔。我這個作姨的竟從未當面誇獎過她。我實在欠她一個讚揚:「孩子,你很棒!「

某某門事件,無情地讓方靜的身心俱損。也把我們全家鬧的不能安生。陰霾重重地壓在我們心頭多年,能為者裝聾作啞,造謠的逍遙法外。我們欲哭無淚,申訴無門。文集為她鳴冤開炮,以正視聽。終於給了她那千千萬萬個粉絲們一個交待,對此我感激不盡。我想天堂裏的外甥女也可以安心啦。

感謝!感謝!還是感謝!感謝文集中那些相識的、感謝那些從未謀面的人。還要特別感謝友人周放、張慧芳!為此文集付出的心血和精力。雖然這些發自肺腑的感謝,也許你們聽不到,但我還是要向您們表達我最真誠、深深的謝意!

人們常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卻有你們這麼多的老朋友,老戰友,老同學,真是幸事。現將此文與你們分享。敬請你們靜下心來看《心之歸所》,它會讓你感受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