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行/饑餓在疲憊中爬行──歲月的遙遠記憶

饑餓、疲憊、行走構成了那段逝去歲月的遙遠記憶,這也是生命品質最低谷的記憶。豐盈送走了饑餓的年代,高鐵代替了疲憊的爬行,經歷了大苦大難之後,我倍加珍惜今天來之不易的幸福。

1960年,我們國家正處在嚴重的三年困難時期,當時我正在洛陽工學院工作。這是一所新戴帽的大學。現在已經改名為河南科技大學,它曾經是中國的五大工學院之一,原先的合肥工學院成為合肥工業大學,原先的武漢工學院成了武漢理工大學,大連工學院成為大連理工大學,只有河南的兩所工學院。焦作工學院是現在的河南理工大學,洛陽工學院成為河南科技大學。很巧的是,這5所大學都是以製造車輛見長。洛陽工學院後來又改為洛陽農機學院。也許是河南的經濟條件制約住了這兩大工學院的發展,沒落的經濟無法使之成就輝煌的機械工業和車輛研究的學術發展。輝煌已經是20年前的事情了,近10年,衰退也是不爭的事實……

洛陽工學院被澗西區西苑路分隔,分為南院和北院。西苑路的每棵樹都高有30余米,路上共有4排,身臨其境猶如原始森林,這裏是歷史痕跡的縮影,一個古都的見證人。對於在這裏生活過的來說這裏最熟悉的是這裏的八角樓。南院和北院都有八角樓,這是重要的公共課堂教室。東西橫臥的南院2號樓是最先建立的大樓,紅色的樓牆,發灰的氣息,這是全校的歷史見證。這棟樓,陪伴著我度過15個風風雨雨的春秋。

洛陽工學院在2002年改名為河南科技大學,我是1974年就調回了上海。現在這所學校已經擁有6萬名師生,成為河南雄踞一方的高校。

人們可知道,在國家困難時期,這所學校也和河南其他學校一樣經歷著血與火的考驗。記得那時我們整天處於吃不飽,餓不死,渾身冒著虛汗,四肢無力的狀態之中。餓了泡一碗醬油湯喝喝,要上3層樓的辦公室,那是要有巨大勇氣的,抬起腿,似乎有千斤份量,邁前一步,全身就像騰雲架霧一般,要把住樓梯的扶手,咬緊牙關,一級一級慢慢往上攀登,稍不留神就會摔倒,心想自己一下子怎麼變得如此虛弱無力了,你看照片中的我,已經瘦成什麼樣子了。臉上瘦骨都突出來。用瘦骨伶仃來形容也一點不為過。但我依然笑得很燦爛!

為了生存也為了活命,全校師生夜行軍70裏到黃河邊上採集水紅花,到了目的地,個個都癱了下來,滿腳都是水泡,我支撐著雙腿一瘸一拐地來到了黃河邊上,望著滾滾流動的河水,心中一陣悲涼和悽楚。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呀,您多災多難,您傷痕累累,如今您的兒女又在饑餓中爬行—–想到這裏淚水奪眶而出。

饑餓是可怕的,這是當今飽食中的人們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然而伴隨饑餓的還有疲憊的行走。

自從1960年8月4日我在上海結婚後,便過著夫妻兩地分居的生活,每年兩個假期,一次是暑期,一次是寒假。夏天還好些,冬天裏探親,不當心恐怕連命都要搭上。

1962年那個寒假讓我終生難忘。往年,我回家的火車票總是托後勤的大老李幫忙,他是負責全校和車站聯繫購買車票的。

一天,大老李神秘兮兮地告訴我: 「老施,今年情況不妙,從西安下來的列車就已嚴重超員,幾乎趟趟都『爆滿』,我沒有辦法幫你買到火車票,只能弄到一張棚車票。」

悶罐車,主要用於運送各種貨物,一部分棚車還運送牛羊馬匹,也是一種運兵車。沒有辦法,棚車票也得走啊,於是我幽靈般地登上了那輛令人卻步的悶罐車。

進入車廂內我才發現,車上沒有任何輔助設備,中門打開後,地中央放一個大尿桶,旅客席地而坐。每一個車廂裏人都是塞得滿滿的,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車門無法關緊,犀利的西北風不時地向車廂內襲來。

我找到一個角落趕快蹲下,既不能離尿桶太近,免得熏得吃不消,也不能離得太遠,小便起來又不方便。車子一開,尿桶就跟著晃蕩起來,尿腥味四溢飄散,熏得人頭暈腦漲,催得人昏昏沉沉,噁心又吐不出來,困倦又睡不著,那滋味和上刑差不多。

思緒隨著車輪的旋轉游離不定,一會兒想起了在海外度過的美好時光,一會兒又想到離別了父母,告別了第二故鄉,回到烽火連天的祖國的情景,一會兒想到解放了,日子就好過了,怎麼又碰上了如此巨大的災難。想著想著便覺得人生真是不易,什麼罪都得遭,此刻我真正體驗到了什麼叫酸甜苦辣,而甜是那樣遙不可及。

列車像一位老態龍鍾的暮人,有氣無力地拖著這一群可憐的旅人,向著遠方駛去。從洛陽到商丘,只有300多公里,原本不算太長的一段距離,它卻磨蹭了整整一夜。

下車後,我們在商丘整整呆了一天,為的是換乘另一趟棚車。

晚上,我去買棚車票,車站廣場上排起了長龍。一位穿著鐵路制服的工作人員,口吹著口哨領著我們在寒風中捉迷藏似的團團轉圈子,誰也不明白,他在幹什麼,可大家都很聽話,怕不照辦不讓我們上車。別說,他的這一招還挺靈的,跑得大家上氣不接下氣,這時既不想打瞌睡,也不覺得寒冷。

好不容易上了車,下一站是徐州。我對徐州已慕名許久,一路上我極力用對徐州的美好想像,分散棚車對我的折磨。

儘管如此,剛剛生過腮腺炎的我身體十分虛弱,身上披著的是離開部隊時的唯一一件藍色棉大袍,坐在地上人像一個空虛的草堆,風一刮都能倒。走起路來,如同飄浮在茫茫夜空中的一根草,腳下沒有根,四處遊蕩,那一刻我仿佛體會到了什麼叫活著的幽靈。

在徐州又要等車,晚上開往浦口的還是棚車。當火車渡過長江時, 我們也隨輪渡過江,在江面上,我望著浩蕩東流的江水,看著天上一輪殘月,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的思緒,不知是悲還是喜!

解放已經一二十年了,我們國家怎麼淪落到如此尷尬的地步。連綿不斷的政治運動,沒完沒了的人整人,中蘇之間的強烈對峙,1955年的肅反運動、1957年的反右鬥爭、前一段的廬山會議。現在又跟蘇聯鬧翻了,這下連飯也怕吃不上了。唉,不懂,一百個不懂啊!

在胡思亂想中總算到達了南京,上岸又忙著買車票,從南京上車還是棚車,這次算是棚車一坐到底了——-

饑餓、疲憊、行走構成了那段逝去歲月的遙遠記憶,這也是我生命品質最低谷的記憶。

今天,我們國家真正是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向前發展,高鐵時代已經到來, 2010年7月1日上海到南京的城際高鐵開通,時速為350公里,全程301公里僅需73分鐘即可到達。即便在上海到洛陽沒有開通高鐵的情況下,也只需6個半小時,而當時我足足坐了四天四夜。

豐盈送走了饑餓的年代,高鐵代替了疲憊的爬行,經歷了大苦大難之後,我倍加珍惜今天來之不易的幸福。如今,80歲的我又有幸在家門口趕上了世博會,高興啊!真是從心底裏高興啊!   (作者/施行:上海外國語大學離休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