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耶?正義耶?──復仇:武松與哈姆萊特(上)

《水滸傳》中武松的復仇,《哈姆萊特》中哈姆萊特的復仇,兩者具有頗多類似之處。但由於復仇當中不同的心理、不同的行動和不同的結果,讓這兩場復仇大戲,成為中西方價值觀一個極好的參照和比較。在這復仇之上,看到了邪惡與正義的較量、革命與保守的衝突、身體與靈魂的對立、暴民與仁者的衝撞。這種種的不同,既是中西兩種價值之反映,同時也給人們以深深的思索和啟發。

 

 

將施耐庵筆下的武松和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萊特作一比較,是個頗具意味的話題。兩個人物相同之處頗多。

首先是時代相似,《水滸傳》取材於十二世紀的北宋故事,《哈姆萊特》取材於十二世紀的丹麥歷史。另外,《水滸傳》成書於一五九八年,《哈姆萊特》寫成於一六○一年,由此看來,無論是故事原型還是最後成書,兩部作品基本上是同一時代之作。當然,更重要的是兩者主題的相似,縈繞武松和哈姆萊特都是一個共同的中心問題:復仇。伸冤對象都是自己的親人,武松是自己的哥哥,哈姆萊特是自己的父親。而且武松的哥哥是被毒死,哈姆萊特的父親同樣是被毒死。就連獲取真相的關節兩者也極為相似,武松是因為哥哥的鬼魂出現告知冤情,哈姆萊特是因為父親的鬼魂出現告知冤情。再看復仇對象,武松面對的是西門慶和潘金蓮,哈姆萊特面對的是克勞狄斯和葛特露,照傳統意義來看,兩組都屬於男女淫亂引發凶殺並最終遭到懲治。《水滸傳》於此寫道:「可怪狂夫戀野花,因貪淫色受波查。亡身喪己皆因此,破業傾資總為他。半晌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誇。他時禍起蕭墻內,血污游魂更可嗟」。《哈姆萊特》於此寫道:「你們可以聽到奸淫殘殺、反常悖理的行為、冥冥中的判決、意外的屠戮、借手殺人的狡計,以及陷人自害的結局」。這諸多巧合,在中外眾多復仇題材的作品當中,極為罕見。

時代一致,問題一致,矛盾一致,但這場復仇當中,武松和哈姆萊特身上所體現出的不同價值觀最是耐人尋味。

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親人被殺,挺身復仇,這通常被認為天經地義,沒有任何懷疑遷就,怎會有正義邪惡之問。武松顯然就認為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完全出於正義,當他一旦明白事件真相,《水滸傳》寫道:

只見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相覷,不敢做聲。武松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松雖是粗鹵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眾位,只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

武松這裏抓住潘金蓮和王婆這兩個合謀害死哥哥的罪人,說的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話語直截了當,動作乾淨俐落,完全就是正義化身。

而哈姆萊特卻沒這般手起刀落的乾脆直接,真相大白之後,對那「敗壞倫常、嗜殺貪淫、萬惡不赦的丹麥奸王」,最令人困惑的是哈姆萊特竟然遲遲不能動手,內心不斷作痛苦掙扎。父親的鬼魂早就告訴他「要是你有天性之情,不要默爾而息,不要讓丹麥的禦寖變成了藏奸養逆的臥榻」,甚至連敵人也行動起來安排下借刀殺人的陰謀,但他依然是一忍再忍,並陷入極大痛苦當中。當哈姆萊特排演完那場用來試探殺人凶手的戲劇時,他的一段自白最能剖露其心跡:

可是我,一個糊塗顢頇的傢夥,垂頭喪氣,一天到晚像在做夢似的,忘記了殺父的大仇;雖然一個國王給人家用萬惡的手段掠奪了他的權位,殺害了他的最寶貴的生命,我卻始終哼不出一句話來。我是一個懦夫嗎?誰罵我惡人?誰敲破我的腦袋?誰拔去我的鬍子,把它吹到我的臉上?誰扭我的鼻子?誰當面指斥我胡說?誰對我做這種事?嘿!我應該忍受這樣的侮辱,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心肝、逆來順受的怯漢,否則我早已用這奴才的屍肉,喂肥了滿天盤旋的烏鳶了。嗜血的、荒淫的惡賊!狠心的、奸詐的、淫邪的、悖逆的惡賊!啊!復仇!——嗨,我真是個蠢材!我的親愛的父親被人謀殺了,鬼神都在鞭策我復仇,我做兒子的卻像一個下流女人似的,只會用空言發發牢騷,學起潑婦罵街的樣子來,在我已經是了不得的了!呸!呸!活動起來吧,我的腦筋。

明知兇手是個惡貫滿盈的人,就連鬼魂也叫他速速行動,哈姆萊特也不缺乏智慧和武藝,可他就是遲疑不決、猶豫再三,以致連他本人也不明白何以會這樣?只是一個勁痛罵自己是「糊塗顢頇的傢夥」、是「懦夫」、是「怯漢」、是「蠢材」。甚至他後來有了大好機會,完全可以一劍殺死克勞狄斯,痛快復仇,但他還是沒有動手,以致這般憤憤斥責自己道:「可是我的父親給人慘殺,我的母親給人污辱,我的理智和感情都被這種不共戴天的大仇所激動,我卻因循隱忍,一切聽其自然」。這般龜縮隱忍,難道哈姆萊特真的如他所說,是個懦弱無能的人嗎?

哈姆萊特的猶豫不決,困惑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們,許多人從他的性格出發,作出種種解釋。其實往內裏看,這裏涉及到一個正義和邪惡的問題。

佛洛德在《〈俄狄浦斯王〉與〈哈姆雷特〉》一文這樣解釋道:「是什麼阻礙著他去完成他父親的鬼魂吩咐給他的任務呢?答案再一次說明,這個任務有一個特殊的性質。哈姆萊特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不能對殺死他父親、篡奪王位並娶了他母親的人進行報復,這個人向他展示了他自己童年時代被壓抑的願望的實現。這樣,在他心裏驅使他復仇的敵意,就被自我譴責和良心的顧慮所代替了,它們告訴他,他實在並不比他要懲罰的罪犯好多少」。

佛洛德認為哈姆萊特之所以猶豫不決,在於他內心潛藏著和克勞狄斯相仿佛的邪惡心理。這一論證是否正確尚值得推敲,但從哈姆萊特身上,有著深重的「道德性焦慮」,卻是毋庸置疑。

所謂「道德性焦慮」,即是「來源於與自我理想不相容的行為或想法,這些行為或想法因受到良心的懲罰而產生羞恥感、自卑感或罪感」。而哈姆萊特確實有過這樣的告白,他對奧菲利婭說道:「我很驕傲,任性,不安分,我的罪惡那麼多,連我的思想也容納不下,我的想像也不能給他們形象,甚至於我都沒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把它們實行出來。像我這樣的傢夥,匍匐於天地之間,有什麼用處呢?我們都是十足的壞人;一個也不要相信我們」。在後來,他也曾再次對奧菲利婭如此說道,「且慢!美麗的奧菲利婭!——女神,在你的祈禱之中,不要忘記替我懺悔我的罪孽」。哈姆萊特只是「驕傲,任性,不安分」罷了,這只是性格上的缺陷,並不見得是多大罪過,但他卻說「我的罪惡那麼多」、「我們都是十足的壞人」,並請求「替我懺悔我的罪孽」,這無疑是「道德性焦慮」的典型。

「道德性焦慮」,源於對自我心理的檢討和反省。確實,人們誰敢說自己是毫無瑕疵完美無缺的人,仔細審視,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難以明說的缺憾,從他人角度來觀照自我,自己身上很可能就暗藏著他人的影子,他人的罪惡,自己也有所具備。佛洛德的分析,未嘗沒有一定道理。

可惜沒有人對武松做過這樣的心理解剖,不過施蟄存教授寫過一篇《石秀之戀》的文章,對水滸人物石秀做了一個心理分析,倒可以拿來給武松心理作個參照。

石秀遭遇和武松如出一轍,都受到了嫂嫂的誘惑,自己卻不為所動,並最終殺了嫂嫂。但施蟄存認為石秀之所以痛恨嫂嫂,本身就和自己那畸形邪惡的心理脫不了干係,他寫道:「原來石秀好像在一剎那間覺得所有的美艷就是恐怖雪亮的鋼刀,寒光射眼,是美艷的,殺一個人,血花四濺,是美艷的,但同時也就是恐怖;鴆酒泛著嫣紅的顏色,飲了之後,醉眼酡然,使人歌舞彈唱,何嘗不是很美艷的,但其結果也得說是一種恐怖。懷著這樣的概念,石秀所以先迷眩於潘巧雲和那丫鬟,但同時又呆呆地預感著未見的恐怖」。

石秀這種對女人艷羨加害怕的扭曲心理,在武松身上,很難說就一點沒有。「女人是禍水」,這是自古英雄長挂嘴裏的一句口頭禪,由此他們才痛恨女人、殺害女人,《水滸》表現尤為明顯,潘金蓮、潘巧雲、閻婆惜就是典型,本身是自我原因,卻偏拿女人找茬,這口頭禪往內裏看,不能不說它實際暴露的是英雄的一種變態心理。

由此看來,武松的一往無前,自認為是正義的化身,其實這正義當中,卻不乏邪惡。哈姆萊特也許正是潛意識當中反省到自己邪惡的一面,所以遲疑不定、滿腹顧慮。另外,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果只圖逞一時快意,並用惡人一般的手段來對付惡人,有沒有想過自己的面目也變得和惡人沒有什麼兩樣。武松是條好漢,自然不會考慮這樣的問題,哥哥被殘忍殺害,那自己就一定要採取有過之而無不及更殘忍的手段進行報復才行。而哈姆萊特卻是一再忍耐,直到最後,克勞狄斯徹底露出最邪惡的嘴臉,處心積慮不將哈姆萊特置於死地決不善罷甘休,哈姆萊特最終才奮起長劍,和他同歸於盡。

蘇格拉底有言「未經審視的生活是沒有價值的生活」,可見,只看到自我永遠正義的一面,從而放開手腳大幹一番,也許反倒是邪惡的。而察覺到自我陰暗邪惡的一面,從而約束自己的行動,也許恰恰才是正義的。

中國人動輒言革命,革命,恰如魯迅《阿Q正傳》所寫,升鬥小民尤為喜歡,一聽到革命,簡直是歡呼雀躍、興高采烈。梁啟超即對中國人熱衷革命,這般說道:「躁進之徒,以此自階。其天真未鑿者,則幾認革命為人生最高之天職,謂天生血性男子,只以供革命之用。無論何時,問有革命事起,趨之若不及。苟有人焉以一語侵及革命二字之神聖者,即仇之若不共戴天」。武松自古以來的受人追捧,和他身上濃鬱的革命意味是有密切關聯的。復仇一節,武松當時雖是衙門中人,但身上這種革命性體現也很濃烈。

武大被害的罪魁禍首西門慶,書中借王婆之口介紹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著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裏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當武松前去找西門慶尋仇,書中寫道:「且說武松徑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邊街閣兒裏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面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

「西門大官人」,這五個字很能體現出西門慶的身份。不管是從旁人敘述還是西門慶實際生活來看,他都屬於典型的有錢有勢人物,再加上為富不仁,這種人物歷來就是革命物件。武松鬥殺西門慶,庶民百姓讀來是眉飛色舞、揚眉吐氣,和西門慶官紳一體的財主身份有直接關係。假如西門慶只是一流氓混混,如牛二之流,或是純粹一淫棍,就如同勾搭潘巧雲的裴如海一般,絕不會引起世人如此之大的關注和興趣。可以說,正是因為西門慶有錢有勢的財主身份,撩拔起了人們對革命的強烈慾望,所以才對這場復仇大戲投以十二分的興奮勁兒。武松最後投奔梁山,成為職業革命人,和這復仇當中所帶來的革命快感,有相當關係。

整部《水滸》,貫徹的正是這一為所欲為的「革命快感」,於人心極有煽動,流沙河在《少年讀〈水滸傳〉》言道:「我本柔弱少年,不好嬉戲,打架更不行,又怕鬼怕黑,讀書用功,極守規矩,一副老成相。自從混入水泊山寨,結識李逵、武松、魯智深之後,下得山來,心性大變,常常覺得正義衝動,心中燃火,恨這恨那,有太多的不平,就想造反,揮刀於幻象之中,放火於夢境之內」。由此可見,「革命快感」,必然導致「造反有理」,對世道產生極大破壞。

反觀哈姆萊特,顯然是個極為保守的人物,他曾說道:「人世間的一切在我看來是多麼可厭、陳腐、乏味而無聊!哼!哼!那是一個荒蕪不治的花園,長滿了惡毒的莠草」。既然人類社會是「一個荒蕪不治的花園,長滿了惡毒的莠草」,那麼理所當然就該毫不猶豫將其鏟除才對,如此順勢一走,哈姆萊特就可能成為另一個羅賓漢了。但卻沒有,這是因為他腦子想到了,嘴上說到了,行動上卻遲疑了起來。於當時社會,他曾這樣說道,「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楣的我卻要負起重振乾坤的責任」。時代顛倒混亂,但卻不能采取摧枯拉朽的革命方式,而是「重振乾坤」,儘管這「重振乾坤」充滿艱辛,自己深感委屈,但卻必須擔當。從這看來,保守,是因為敢於擔當。對罪惡,哈姆萊特心底是充滿了痛恨,但同時更警示自己道,「就是在洪水暴風一樣的感情激發之中,你也必須取得一種節制,免得流於過火」。並生怕自己不理智的行動帶來無可挽回的後果,比劍之前,他對雷歐提斯說道:「要是哈姆萊特在喪失他自己的心神的時候,做了對不起雷歐提斯的事,那樣的事不是哈姆萊特做的,哈姆萊特不能承認。那麼是誰做的呢?是他的瘋狂。既然是這樣,那麼哈姆萊特也是屬於受害的一方,他的瘋狂是可憐的哈姆萊特的敵人」。這段話說得十分動情,「瘋狂是可憐的哈姆萊特的敵人」,最是懇切。可見,哈姆萊特一直在用理性抑制瘋狂,一個十足的保守主義者。

就如同武松的復仇一般,酣暢淋漓的革命,必然帶有一定的瘋狂。這般瘋狂的結果,導致的往往更多是破壞。於革命,法國人伯克曾這樣評說道:「徑直向目的地奔去,不懼危險,不因悔恨退步;它對一切固有的準則,和一切常規的手段不以為然,誰要是對它的存在不理解,它便把誰擊倒」。梁啟超也深切體察到革命的負面作用,說道:「經一度革命之後,國民生計,所損無算。農輟於野,工輟於肆,商輟於廛,十人之中,失業八九,迫於饑寒,則鋌而走險,民之恒情也。作亂固以九死搏一生,不爾則惟有待死,故毋寧希冀九一也。夫前此必以失業之民多,然後能嘯聚以革命,革命之後,失業者又必倍蓰於前,故嘯聚益易,而再革三革以至無已也」。中國歷史何以少治世多亂世?和這種「再革三革以至無已」的革命崇拜有相當關係。這般看來,遵從理智的保守,未嘗不可以多掂量掂量。

德國哲人康得墓碑刻有這樣一段警語:「有兩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覺神奇,心中也愈充滿敬畏,那就是我頭頂上的星空與我內心的道德準則」。這其實是一種保守主義觀點,因為革命只講成王敗寇,絕不講「道德準則」,即如伯克所說「對一切固有的準則,和一切常規的手段不以為然」,武松的大砍大殺無所顧忌,充溢著的就是無視規則的革命快感。最奇怪的是,這等視規則如無物,並不只是武松個案,而是延伸到當時社會的各個層面,甚至連所謂主持公道的衙門中人也是這般,先是武松人贓俱在,到衙門狀告西門慶,「武松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知縣這裏因為收了西門慶的賄賂,著力袒護西門慶。當武松殺了潘金蓮和西門慶,主動到衙門投案,知縣一下子卻又變成了這樣一副模樣,「且說縣官念武松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他的好處。便喚該吏商議道:『念武松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招狀從新做過,改作:『武松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姦,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

為民做主的知縣先是因得了西門慶的賄賂,替罪犯西門慶開脫,及至後來西門慶被殺,念及與武松的私人交誼,又竭力替罪犯武松開脫。為了開脫武松,編造的判詞更是令人瞠目結舌,竟說是潘金蓮西門慶主動向武松挑釁才招致命案。這兩度都替罪犯開脫,讓人看到的只是金錢和私情的作用,哪裏有一星半點的法律和公道。所謂的公道,永遠都只是向強者靠攏,先是西門慶強,知縣就偏袒他;後是武松強,知縣就轉而偏袒武松。這般為所欲為顛倒黑白,也是革命的一種演變。因為在革命那裏,只有「強者」,沒有「神聖」和「高者」,這一視角,對一個文明社會來說,十分有害,成先聰在《「元文化」與中國文化的基本性質》一文寫道:「『神聖』與『高者』的假冒,便是意義之源的遮蔽,便是價值之光向事實黑夜的沉淪。其結果是,凡是由『神聖』和『高者』出面裁成的地方,總代之以自然的權威:政治中的暴力,道德中的血緣,法律中的人情,信仰中的利害……,『神聖』與『高者』的沉溺,是中國人歷史性生存中較科學、民主的欠缺更為不利的事!」

正是因為沒有了「神聖」與「高者」的指引,失去了公義的約束和道德的底線,而只看到強者的橫衝直撞,由此才會「至誠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動,掩飾一顆魔鬼般的內心」。因而《水滸》當中這婦孺皆知的「武十回」,何以後來人們津津樂道的是男歡女愛的欲海浮沉,並由此而有《金瓶梅》向慾望深淵的無限墮落?皆是因為對一切道德規則和底線的破壞。而哈姆萊特,照歐文・白璧德的說法,信奉的乃是「沒有信條和紀律的擴張,只會帶來悲劇性災難」,「固守神聖價值和正義原則那一類古老信念」,典型的保守主義觀點。

天空日月恒定,人間公理不容改變,「固守神聖價值和正義原則那一類古老信念」,我們也許就會少些衝動的激進和發熱的革命,而多了權衡和理解的保守,也許並無什麼不對。

《水滸傳》對武松是頗為欣賞的,書中對武松描繪道,「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話語軒昂,吐千丈淩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武松形體無疑十分完美,他一流的拳腳,更將這形體之美發揚到了極致。

整個《水滸》,其實都是一部身體敘事,小說竭力渲染好漢的形體之美,對宋江的描繪是,「眼如丹鳳,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垂珠,明皎皎雙睛點漆。唇方口正,髭鬚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對盧俊義的描繪是,「目炯雙瞳,眉分八字,身軀九尺如銀。威風凜凜,儀表似天神」。水滸一百零八人,差不多都對他們的身體有不同讚美,並且越是好漢,越是讚美有加,正如書中所說「人人俊麗,個個英雄」、「人人勇欺子路,個個貌若天神」。

和身體聯繫在一起的行為,好漢們依據的是綱常倫理,當潘金蓮勾搭武松時,武松義正詞嚴呵斥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齧齒帶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武松和《水滸》眾好漢一樣,看重的是人倫,如果講人倫的話,那麼就是人,屬於敬重行列。不講人倫的話,那麼就是豬狗,屬於輕視隊伍。如《水滸》對書中第一奸人高俅的貶斥即是,「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但人倫規範,更多體現在人的表面行為,可以說,還是照樣是在身體層面。武松其實也相信靈魂,但他相信的靈魂,不是真正意義的靈魂,而是鬼魂,一如人間,就像武大的魂魄出現。而對真正形而上的靈魂,以及「靈魂的叩問」,武松從來就不感興趣,自然也不願探究。武松和好漢們一樣,他們的思慮和行動,都還只是停留在「身體」階段,所有精、氣、神,都是屬於身體的。

純粹注重身體忽視靈魂,缺少這良心的審判,最後必然是為追求身體的快感,而無所顧忌,恰如書中阮小五所說,「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緞,成瓮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但將這樣的生活信條擴充開來,非常可怕。慾望沒有止境,物資沒有饜足,將身體奉為至高,而無視靈魂,人心必然如決堤洪水,一潰千里。確實如此,如小說在評價阮小五時,說的是,「心窩裏深藏著鴆毒」。而一眾好漢,免不了是「個個圓睜橫死眼,人人輒起夜叉心」。

小說對後來成為梁山好漢的武松是這般描述,「直裰冷披黑霧,戒箍光射秋霜。額前剪髮拂眉長,腦後護頭齊項。頂骨數珠燦白,雜絨絛結微黃。鋼刀兩口迸寒光,行者武松形像」。純粹就是一殺手模樣。

哈姆萊特則和武松完全相反,哈姆萊特有段經典的自白,最是膾炙人口: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死了;睡著了;什麼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將要做些什麼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人們甘心久困於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淩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願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

這段話聽來,簡直具有十足反抗意味,「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淩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這洶湧澎湃密如連珠的話語,聽來令人熱血沸騰,但哈姆萊特卻沒有付諸行動,那是此刻提到的死亡讓他變得裹足不前躊躇再三,「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將要做些什麼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以及「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

哈姆萊特在這裏其實提出了一個著名問題:死大於生。哈姆萊特後來在墓地,對他的好友霍拉旭也這樣說道:「我們可以這樣推想:亞歷山大死了;亞歷山大埋葬了;亞歷山大化為塵土;人們把塵土做成爛泥;那麼為什麼亞歷山大所變成的爛泥,不會被人家拿來塞啤酒桶的口上呢?凱撒死了,你尊嚴的尸體,也許變了泥把破墻填砌;啊!他從前是何等的英雄,現在只好替人擋雨遮風!」這裏,哈姆萊特認為一代帝王亞歷山大死後化為泥土,這塊泥可能被人拿去塞捅眼;凱撒死後化為泥土,這塊泥可能被人拿去補墻,充滿了一種世事無常的沉痛之情和命運播遷的無奈之感。這等焦慮,也見出哈姆萊特對死的分外看重。正是因為對「死」的看重,才更加讓人逼視到「生」的價值所在,哈姆萊特臨死前對霍拉旭的一段表白,最能反映這一心態,「霍拉旭,我一死之後,要是世人不明白這一切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譽將要永遠蒙著怎樣的損傷!你倘然愛我,請你暫時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哈姆萊特生前最念念不忘的,沒有其他,而是他在人世間的清譽。

(作者:黃全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