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民歟?仁者歟?──復仇:武松與哈姆萊特(下)

啊,但願這一個太堅實的肉體會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能道出這般話語,該是怎樣一顆博大的仁者情懷。也正是這等情懷之別,從而讓這場復仇大戲在中國成為一場快樂的盛宴,而在這裏卻成了徹頭徹尾的大悲劇。但正是這悲劇,才震撼了人們的靈魂,成為人文主義最精粹的代言,給我們何者為人的嚴肅思考,並淨化著這個世界。

 

之所以「死大於生」,是因為「靈重於肉」,哈姆萊特認為人是具有靈魂的,哪怕死後同樣也有靈魂存在,當鬼魂出現,哈姆萊特追蹤而去時候,霍拉旭怕哈姆萊特遭到傷害,勸他不要去,哈姆萊特說道:「怕什麼呢?我把我的生命看得不值一枚針;至於我的靈魂,那是跟它自己同樣永生不滅的,它能夠加害它嗎?」也就是說,哈姆萊特認為哪怕自己生命被加害,但靈魂永存,因此沒有什麼害怕。而鬼魂的那段話,無疑更加深了哈姆萊特的這一信念,「我是你父親的鬼魂,因為生前孽障未盡,被判在晚間游行地上,白晝忍受火焰的燒灼,必須經過相當的時期,等生前的過失被火焰淨化以後,方才可以脫罪。若不是因為我不能違背禁令,泄露我的獄中的秘密,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故事,最輕微的幾句話,都可以使你魂飛魄散,使你年輕的血液凍成冰,使你的雙眼像脫了軌道的星球一樣向前突出,使你的糾結的卷髮根根分開,像憤怒的豪豬身上的刺毛一樣森然聳立;可是這一種永恒的秘密,是不能向血肉的凡耳宣示的」。父親之所以在地獄遭受煎熬,那是因為生前罪孽未除,地獄這般恐怖,那麼死後究竟是下地獄還是升天堂,對於個人來說,自然分外看重。

放在仇殺對象身上,也是一樣。當克勞狄斯獨自一人在室中禱告,哈姆萊特當時完全可以一劍致其死地,但他卻沒有那樣做,而是說道:「現在他正在洗滌他的靈魂,要是我在這時候結果了他的性命,那麼天國的路是為他開放著,這樣還算是復仇嗎?不!收起來,我的劍,等候一個更殘酷的機會吧;當他在酒醉以後,在憤怒之中,或是在荒淫縱欲的時候,有賭博、咒罵或是其他邪惡的、行為的中間,我就要叫他顛躓在我的腳下,讓他幽深黑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永墮地獄」。在哈姆萊特眼裏,克勞狄斯禱告的時候也正是洗滌罪惡的時候,如果一下殺死他的話,那麼天國的路這時是為他開放著的,所以他此刻不能動手復仇。而只有當克勞狄斯在進行罪惡活動的時候,那時殺死他,也才能讓他墮入地獄。既然要的是他的「死」,但卻更看重他死後是進入天國還是墮入地獄。哪怕滿腔仇恨,內心卻根深蒂固抱著這種一種瞻前顧後思慮重重的生死觀,勢必延宕復仇的腳步。

死大於生,靈重於肉,正是因為這樣的信念,導致了行動的保守,讓整個復仇在某種程度上也變得頗具意味。武松的復仇結果,是殺了潘金蓮、西門慶、王婆,壞人全部殺盡,自己毫髮無損,人們讀來是大快人心,充分體會到復仇的快感。但《哈姆萊特》卻讓人看到的是這樣一種結果,最後的復仇,邪惡的一方,克勞狄斯(國王)、葛特露(母后)、波洛涅斯(大臣)死了,但善良的一方,奧菲利婭(哈的愛人)、雷歐提斯(哈的友人),包括哈姆萊特本人,也都死於非命。以三個年輕的青春的生命,去換取三個年老的衰退的生命,這場復仇很難說就算得上成功。

「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用心掂量這個體生命的「生」與「死」,「肉」與「靈」,我們的身心才可能受到更莊嚴洗禮,從而觸及到生命本質所在。這也是哈姆萊特之問,為何會成為西方最經典的人性鍛造的畫面,成為文藝復興最引人矚目的風景,它敲擊著一代又一代的世人,並最終為「現代人」樹立了標準。

一本《水滸傳》,多有「嗜血的快樂」,武松復仇一節表現亦十分顯著。

先看武松殺潘金蓮:

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裏銜著刀,雙手去斡開胸脯,取出心肝五臟,供奉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

再看武松殺西門慶:

(武松)涌身往下只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

再看官府懲治王婆:

大牢裏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由牌,畫了伏狀,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剮字,擁出長街。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犯由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裏,吃了一剮。

這樣的場面,當真血腥無比,殘忍至極。然而讀者於此處卻是如痴如醉,明代著名評點家金聖嘆對武松簡直是推崇備至,贊嘆道:「然則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沖之毒,楊志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斷曰第一人,不亦宜乎?」這裏金聖嘆將武松推為「天人」、「第一人」,而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贄更是直呼武松「聖人!聖人!」這般推崇,真有五體投地頂禮膜拜之感。

金聖嘆崇拜的是武松將暴力和血腥發揚到了頂點,後來武松的血濺鴛鴦樓,滅了張都監滿門,武松一路殺,金聖嘆一路評,其興奮勁絲毫不亞武松本人,武松每殺一人,他都特別加以品味,「殺第一個」、「殺第二個」、「殺了三個」、「殺了四個,又割頭,與殺別個不同」、「殺第五個,亦割頭」、「殺第六個,也割頭」、「殺第七個」、「殺第八個」、「殺第九個」、「殺第十個」、「殺十一個,殺第十二個」、「殺十三個,殺十四個,殺十五個」,十五個被殺裏邊,至少有十三個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者,這等殺人者和看殺人者「嗜血的興奮」,其場面實在觸目驚心,殘酷十分。這一情景,凸現的實在不是什麼英雄品格,而是暴民秉性。武松殺人之後,備感快意,說道:「我方才心滿意足」。對「方才心滿意足」,金聖歎評道「六字絕妙好辭」。武松去那死尸身上扯下衣襟蘸著人血寫下八個大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金聖嘆更是迭聲稱贊「奇筆奇墨奇紙」「聊試擲地,當作金石聲」、「天地間有數大文也」。數百年來,和金聖嘆一樣,人們對這八個字是傾倒無限,實在體現出一種普遍的暴民心態。

《水滸》,無疑是將這種暴民心態發揚到了極致的一本書,我們看書中無處不在都充溢著這種令人髮指的「武松式的殘暴」,比如張順,為了賺安道全上梁山,但安道全此時留戀女色,不願上山,張順也不多勸,「張順走將入來,拿起廚刀,先殺了虔婆。要殺使喚的時,原來廚刀不甚快,砍了一個人,刀口早卷了。那兩個正待要叫,卻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邊,綽起來,一斧一個砍殺了。房中婆娘聽得,慌忙開門,正迎著張順,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隨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壁上寫道;『殺人者,安道全也』」。這裏用的殺人行徑,和武松殺張都監一門如出一轍。不過比武松更過分的是,張順把殺人責任全都嫁禍到了安道全身上。再如李逵,更是一個絲毫不亞於武松的「殺星」,江州劫法場,李逵「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百姓撞著的,都被他翻筋斗都砍下江裏去」。此處關於李逵,還寫道的是「殺人最多」,「好漢」。這直接簡單的邏輯,透出的是一股可怕的狠勁。三打祝家莊,扈家莊已經和梁山做成了一夥,但李逵卻是,「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莊裏,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殺了,不留一個」。殺人之後,還自鳴得意對宋江說道:「祝龍是兄弟殺了,祝彪也是兄弟砍了,扈成那廝走了,扈太公一家都殺得乾乾淨淨,兄弟特來請功」,由此看李逵貫徹的正是這樣的梁山理念,殺人即有功,根本不管對方是好是壞。為了賺朱同入夥,李逵聽從吳用之計,將一個四歲的天真小兒,竟然「頭劈做兩半個」,這般情景,可謂鐵石人也要驚心,但李逵卻從無反省。後來在四柳莊上,莊上一對青年男女約會,「李逵一腳踢開了房門,斧到處,只見砍得火光爆散,霹靂交加」。多麼恐怖。但如此殘暴的人,金聖歎竟然稱道他是「上上人物」,而李贄更直呼李逵為「活佛」,怎不讓人心底透涼。而整個梁山好漢,基本都是這般行徑,孫二娘孟州道上明目張膽賣人肉,「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朱貴在梁山腳下開酒店,但凡過往客人,「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羓子,肥肉煎油點燈」。最怕是這不動聲色的敘述,仿佛當成家常便飯一般,殘酷近於麻木,兇狠近於冷漠,才最是血腥。

這等血腥,照聶紺弩是說法就是,「殺了人不但毫無愧怍,反以多殺為雄武,以死者時的觳觫驚恐,宛轉哀啼以及對尸體的若何處置,為可賞玩或者泄憤」。並言道,「凡此種種,都由於心靈的麻痹,感情的粗暴,人性的喪失」,乃是「落後的民族」之象徵。於這「民族之劣」,劉再復也批評道:「中國的評論者和讀者,只求滿足自己的心理快意,忘了用『生命』的尺度即人性的尺度去衡量英雄的行為。當然,與其說忘了,不如說是根本沒有意識到,因為一種『嗜殺』的變態文化心理已經成了民族的集體無意識」。觀之《水滸》,實在是深有道理。

同樣的復仇,哈姆萊特身上卻絲毫不見這樣的暴民秉性,而是讓人逼視到一顆仁者心靈所帶來的震撼。

姆克艾羅說道:「莎士比亞成熟悲劇中主角的特點是,有卓越的自我意識感和清醒的道德感」。哈姆萊特無疑是個追求道德完美的人,當他心中還不曾有復仇動機,就對霍拉旭這樣說道:「在個人方面也常常是這樣,有些人因為身體上長了醜陋的黑痣——這本來是天生的缺陷,不是他自己的過失——或者生就一種令人側目的怪癖,雖然他們此外還有許多純潔優美的品性,可是為了一個缺點,往往會受到世人的歧視。一點醜陋就毀壞了高貴的品質,使人聲名狼藉」。

而在父親的鬼魂已經出現,明令他前去復仇,哈姆萊特還是頗為躊躇,並不無怨恨說道:「我所看見的幽靈也許是魔鬼的化身,借著一個美好的形狀出現,魔鬼是有這一本領的;對於柔弱憂鬱的靈魂,也最容易發揮他的力量;也許他看准了我的柔弱和憂鬱,才來向我作祟,要把我引誘到沉淪的路上」。

哈姆萊特不能容忍品性上的「一點醜陋」,身上滿含「柔弱和憂鬱」,一方面體現了前面所說的「道德性焦慮」,同時更顯示了人性的善良與道義的關懷。

即使哈姆萊特後來有了復仇意圖,我們看到這份仁者情懷也從未離他遠去,「現在是一夜之中最陰森的時候,鬼魂都在此刻從墳墓裏出來,地獄也要向人世吐放癘氣;現在我可以痛飲熱騰騰的鮮血,幹那白晝所不敢正視的殘忍的行為。且慢!我還要到我母親那兒去一趟。心啊!不要失去你的天性之情,永遠不要讓尼祿(古羅馬著名暴君)的靈魂潛入我堅定的胸懷」。這忐忑難安撥動心弦的話語,是何等的誠摯動人撼人心魄。

哈姆萊特令人情動的仁者心懷,從他一直追問何者為人的問題上,亦見懇切。他對人讚美道:「人類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傑作!多麼高貴的理性!多麼偉大的力量!多麼優美的儀表!多麼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麼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麼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這一連串的讚歎,通常被後人稱之為「人性讚美詩」。在哈姆萊特眼裏,只有具備了這等高貴品性,才能稱之為「人」。正是因為哈姆萊特對人的高貴品質的看重,由此他才成為如奧菲利婭所說的那樣完美的人物,「朝臣的眼睛、學者的辯舌、軍人的利劍、國家所矚望的一朵嬌花;時流的明鏡、人倫的雅範、舉世注目的中心」。

哈姆萊特對人性的分外看重,劇中在在有所展現。他喜愛看戲,於戲劇的作用,說道:「自有戲劇以來,它的目的始終是反映人生,顯示善惡的本來面目,給它的時代看一看它自己演變發展的模型」。在他眼裏,演戲乃是揭示善惡,本著純潔人心而來,亦即是他所說的「心靈的眼睛」。當他後來痛陳母親的罪過與罪孽,說道:「我要把一面鏡子放在你的面前,讓你看一看你自己的靈魂」。母親的懺悔之言也很能說明這一點,「啊,哈姆萊特!不要說下去了!你使我的眼睛看進了我自己靈魂的深處,看見我靈魂裏那些洗拭不去的黑色的污點」。

保持人性的善良完美,必然對無羈的意志著意約束,「菩薩妖精,總是一念」,魔鬼和天使原只有一紙之隔,關鍵在於能否約束自我那如野馬般橫衝直撞的意志。武松顯然不願進行約束,相反,他還有意讓它如泄閘洪水一般肆意縱橫,每當出手之時,武松總喜歡豪飲一通,打虎如此、打蔣門神如此、血濺鴛鴦樓如此、殺潘金蓮西門慶同樣如此,酒在他身上如此不可或缺,簡直成了暴虐的催化劑和助力器。但哈姆萊特卻是竭力克制,對酒,他更是反感至極,第一幕裏,當他聽說國王正在通宵醉酒時候,毫不留情斥責道:「這一種酗酒作樂的風俗,使我們在東西各國受到許多非議;他們稱我們為酒徒醉漢,將下流的汙名加在我們頭上,使我們各項偉大的成就都因此大為減色」。對縱橫無羈的「志願」和「意志」,他後來更借戲中人之口譏刺道:「志願不過是記憶的奴隸,總是有始無終,虎頭蛇尾。像未熟的果子密佈樹梢,一朝紅爛就會離去枝條。我們對自己所負的債務,最好把它丟在腦後不顧。一時的熱情中發下誓願,心冷了,那意志也就消散」。在哈姆萊特眼裏,意志顯然是盲目的衝動的,他對之頗為鄙夷。

正是因為謹防純粹意志對人造成的危害以及對「人」和「人性」的嚴肅思考,並貫注到自我道德砥礪中來,從而讓哈姆萊特自始至終具備了仁者的善良胸襟,哪怕是在極端痛恨當中也沒讓人性之惡奔突而出。明知母親犯下罪孽,一腔仇恨,他依然滿含深情呼喚道「母親,母親,母親」,這三個「母親」,喊得是如此深情依依催人淚下。他在規勸母親時說道:「向上天承認您的罪惡吧,懺悔過去,警戒未來;不要把肥料澆在莠草上,使他們格外蔓延起來。原諒我這一番正義的勸告,因為在這種萬惡的時世,正義必須向罪惡乞恕,它必須俯首屈膝,要求人家接納它的善意的箴規」。既然是「正義的勸告」,為什麼還要請求「原諒」?更令人不解的是,為什麼「正義必須向罪惡乞恕」?這等矛盾和不解,顯露的正是哈姆萊特那獨有的體貼幽微的仁者心胸。

「啊,但願這一個太堅實的肉體會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84]。能道出這般話語,該是怎樣一顆博大的仁者情懷。也正是這等情懷之別,從而讓這場復仇大戲在中國成為一場快樂的盛宴,而在這裏卻成了徹頭徹尾的大悲劇。但正是這悲劇,才震撼了人們的靈魂,成為人文主義最精粹的代言,給我們何者為人的嚴肅思考,並淨化著這個世界。(黃全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