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泉小說／籠子裡的畫眉

近來華先生開始走運，日子好起來了。

這天，鎮上那洋人當鋪的老闆娘過來探訪，說：「你家老爺子典當的那隻畫眉，九十九天的限期快到了，你打算把牠贖回嗎？」

「當然要贖回。我家的財產一項也不能少！」華先生態度堅決。

畫眉原是一隻不起眼的醜小鳥，經過洋老闆的教導訓練後，卻逐漸變成了漂亮善唱的鳥兒，中西歌曲皆能，還會唱英文粵曲，為洋老闆在鎮上的鬥唱會贏得聲譽，同時也為洋老闆和華先生創造了不少財富。畫眉的名聲帶旺鎮上的市面，大小商鋪的生意都好起來了。現在，畫眉前途未卜，鎮上的人難免擔心。

華先生和洋人當鋪開始商討贖回畫眉的條件。基於華先生曾有虐待寵物的歷史，秉承人道主義的洋人希望華先生將來善待畫眉。華先生拍胸口一口答允，並表示保證五十天內畫眉的一切生活所需不變，籠子大小照舊，同時，將來會打開籠子，讓畫眉在華家的大花園裡自由飛翔。

九十九天限期屆滿，畫眉終於回到華先生的大家庭。開始的日子，華先生對畫眉呵護有加，大家相安無事。但漸漸地，畫眉發現牠所棲身的木籠子愈來愈小。有一天，華先生還特地帶牠去看花園裡的大象跳舞。那大象戴著腳鐐，跳起舞來就更艱辛笨拙。但華先生對畫眉說：「你看大象的舞跳得多好！牠本來已經夠重夠笨了，還要戴著腳鐐，跳舞的難度就更高，但難度愈高，欣賞價值也愈高，這才是最高的藝術呀！」

看畫眉沒作聲，華先生又說：「可能你覺得整天困在籠子裡不舒服，可是這完全是為了你的安全。外面的野獸太多，牠們都在打你的主意，你隨時可能被叼走，還是留在這籠子裡安全。而且，這裡面什麼都齊全，你也住得好好的，就別多想了。悶的時候你也可以跳跳舞，籠子裡的舞步可能有點束縛，但大象能跳出好看的腳鐐舞，你也一定能跳出好看的鳥籠舞，你不會輸給牠。還有，你放心，將來一定打開籠子，讓你飛到花園去。」

華先生答應打開籠子的日子到了，但他卻拿來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籠子，對畫眉說：「你從木籠子搬出來，住到這新的玻璃籠子裡去，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你住在籠子裡了。」

「不！我不搬到玻璃籠子去。」畫眉感到被欺騙了，牠用高八度的聲調堅決地說：「我是不要籠子！」

「現在還不是走出籠子的時候，得一步步來。」

「如果還要住籠子，我寧願住這原本的木籠子也不要玻璃籠子！」畫眉心想——一旦住進玻璃籠子，外面的人還以為我走出了籠子，飛進了花園，完全自由了。人家以為籠子已消失，但我卻可能永遠要住在玻璃籠子裡。沒吃羊肉一身騷，我才不中計呢！

畫眉和華先生僵持著，牠已經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了，但華先生一副鐵石心腸，不為所動。他想，這是家長權力的原則問題，無可退讓。他早已參照洋人的方法，正在花園的其他樹林裡飼養訓練幾隻新的畫眉，以作應變。

旁人看到畫眉健康狀況日差，過來勸說幾句，華先生卻板起臉孔說：「這是我的家事，外人別說三道四，干涉我家花園的內政！」

有一天，一隻麻雀飛到畫眉身旁來說：「小畫眉，別以為放你出籠子就是無拘無束的自由世界，你知道花園頂上還有一個透明的玻璃纖維大天幕嗎？無論如何也是飛不出去的！」

畫眉不禁長嘆一聲：「天啊——那何日何時我才能觸摸到山林田野、青天白雲呀！」

「可能天也不曉得！」麻雀苦笑。「你看我，飛了多少日子了，現在還在原來的地方。」

「為什麼咱們姓華的鳥兒命這麼苦？……」畫眉高八度的嗓音一下子下滑成流星的尾巴，消失在暮色的風中。

——2014年7月13日（陳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