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記憶浪漫之淚──溫哥華的古巴遐想(上)

於是,那個荒唐年代的旋律,像風一樣,送進我們的耳畔。在這個本來似乎是遙遠的天涯海角,與中國毫不相干的遠方兩個國家的邊境,響起了六十年代的中國人在每天早上醒後所能聽到的熟悉歌聲。本來是一種歷史的絕響,而現在郤悠悠蕩蕩地飄浮到北美來了。在白石鎮這樣一個自認為是世外桃園的地方,都能聽到紅皮膚的藝人在演奏「社員都是向陽花」,那麼,我們還有什麼能躲開呢?陶淵明著《桃花源記》為避秦而來,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想必也只是中國人在苦難中的一種幻想罷了……

 

 

 

溫哥華是海港城市,照理說很浪漫的,只是呆久了會看到各種醜陋和詭譎,吹噓和媚俗。但稍離鬧市,民風立見迴異,純樸中輕瀰了浪漫。多少年來,我時時會惦戀離家十幾公里的白石鎮,加拿大和美國之間的邊境小鎮。那兒曾給我留下一個謎,這個謎讓我等待遙遠的農夫回來,無論是淚,無論是笑,只要他們回來,總會唱生活的浪漫。

 

事情緣起在一九九六年夏天。亞特蘭大奧運會剛過不久,因為格羅莉.艾絲雯演唱的奧運主題歌還餘音繞迴,所以記得很清楚。那些年,我們經常在周未去白石鎮的海邊抓螃蟹。從岸邊淺灘有一座人行浮橋遠遠地伸出至海中。浮橋很窄小,盡頭有一較大的方形木塢,供釣魚或抓螃蟹,還有專程來賞景的,因為對岸就是美國華盛頓州伯茨灣州立公園的高山,夏天也能看見山頂白雪。這螃蟹也不是隨便可抓的,一是要買執照,二是限大小限數量,尤其尺寸很嚴,否則,被發現要課以重罰。有好事者還將法定尺寸的螃蟹圖形,用刀刻在浮橋木欄上。所以,只要抓到螃蟹後拿不準,就可以自行去丈量。有時,我們抓到一些螃蟹,眼看著很大,但一丈量,僅僅差一丁點兒,總會猶豫是否要放回海中。我郤注意到一些本地的加拿大人,就沒有這樣的猶豫,有時明明個兒很大,也會毫不猶豫地扔回大海。有一次,幾個加拿大孩子在那兒釣螃蟹,嘰嘰喳喳的,每次釣上來,總是一片雀躍,然後又非常果斷地扔回海中。終於,他們抓到了一個較大尺寸的螃蟹,量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卡在圖形上,在一陣歡呼中將螃蟹扔進漁獲水桶。這時,在不遠處釣魚的一位胖燉小孩趕過來,把那個螃蟹從水桶裡拎了出來,再去那木刻圖形處去丈量,急得其他小孩則跟在後面嚷,已經量了,夠大了,胖燉并不理睬,在上面量了一下,說,不夠嘛,那些小孩死跟在後面磨纏,但胖燉不依不饒,嗖地一下遠遠扔到大海裡去了。其他小孩眼見沒有了大螃蟹,反而一下不爭了,嘩地散開,重新回到各自的釣位,一個個又是嘻皮笑臉。這個鏡頭使人突然有一種感受,好像這裡確實有些遠離了世塵,周圍的人也有了些可愛,而這可愛,又好像離我們已經很遙遠了。

 

那天,我們一家三口拎了兩隻螃蟹籠子。浮橋的入口處,正挨著大街有一小片空場,一群藝人正在忙碌地作著準備,調試各種樂器。這裡幾乎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藝人在演唱,可以說是海邊一景。他們的皮膚,黑黝中透著暗紅,我想,應該是從南美來的吧,便問了一下,有一個人說是從墨西哥來的,其他人說是從聖地亞哥來的。我那時并沒想到這個世界上叫聖地亞哥的地名有好幾個。

 

從浮橋上走下去,是一段很長的路,到放籠子的那個方塢時,岸邊的一切已經被遠遠拋在後面了。所有喧鬧都沒有了,大家安靜地垂釣。由於離岸很遠,街上的各種雜音,甚至連汽車喇叭聲也傳不過來。空氣中偶而會傳來一些樂聲,剛才看到的那支樂隊可能已經調試好樂器,開始演出了,只是因為遙遠,像游絲般在我們耳旁若隱若現地旋迴。天氣不好,空中灰矇矇的,海水也不明亮,天、地、人連成一體,我們盯著海裡看,好像整個世俗的世界又離我們遠去,暫時是拉不回來了。想到這裡不會有政治的敏感,商場的競爭,人際的偽詐,全身慢慢放鬆下來。但是,就在漸漸麻木之時,神經輕輕觸動了一下,就像在睡眠中被靜電擊中。我對妻子說,聽,那是什麼?妻子沒反應,奇怪地反問,你聽見了什麼?是的,我分明聽見了,從岸邊傳來的樂曲聲,有著一種舊遠的,但是非常熟悉的旋律。妻子也似乎聽到了。本來那遙遠氣若游絲的樂聲,在耳邊好像愈來愈響亮,愈來愈清晰。一個遙遠年代的歌聲,從失去的記憶中一下子重現了。我們終於聽出來了,這是一首六十年代初流行中國大陸的紅色歌曲,名字就叫「社員都是向陽花」,歌頌的是人民公社給農民帶來的幸福生活。

 

天哪,真是不可思議,這是在加拿大和美國的邊境啊,這是九十年代馬上要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時候啊。這些黝黑透紅的來自中南美洲的藝人,他們從什麼地方找到這個曲譜的?震撼之餘,我萬思不解,原以為自己已經遠離了那塊土地,遠離了一個苦難和荒唐的年代,但偏偏就在這樣一個早上,又突然地重新在我們的記憶裡轟嗚。

 

下午,我們收籠回家,走過浮橋頭時,這些藝人還在興致勃勃地吹奏著,不斷變化著世界各地的流行曲目。我很想問他們一下,剛才那首「社員都是向陽花」是從什麼地方找來的,但終於忍著了,因為我不知道「社員都是向陽花」如何譯成英文,而且他們操著濃厚的西班牙語口音。但我還是問起其中一個曾經說是聖地亞哥來的老人,是那個國家的,他說是古巴的聖地亞哥。我頓了一下。我想起,自己小時候曾流行唱古巴革命歌曲「七二六頌歌」或「美麗的哈瓦那」。我就問他,會不會唱七二六頌歌,他一臉矇瞇,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意思。這個老人完全是一個農夫的模樣,年邁體弱,掉了好幾顆牙,走路也晃悠悠地,但那雙也許曾經割過甘蔗的手,欲極歡快地彈著電吉它。在一曲間息時,他主動向我提了一句,格羅莉.艾絲雯,亞特籣大唱奧運會的,就是古巴的。得意自豪溢於言表。他們演唱的歌詞,許多聽不懂,但有一個瞬間,在老人那演唱到似乎極興的歡笑臉上,我突然看見有幾滴眼淚在悄然流淌。

 

問了以後我才知道,這支樂隊許多人雖然歷經漂泊流浪,有了不同的國籍,但事實上或近或遠,都同古巴有不同的淵源關係,或者自己出生在古巴,或者父輩是生活在古巴。他們衣著隨便,看似窮困潦倒,郤少見地真實地樂觀,張嘴就唱,順手就彈,讓人仿佛置身於加勒比海的風流釀藉之中。尤其,那隱然而下的眼淚,真正地是一種人間的浪漫啊。

 

問他們從什麼地方找到「社員都是向陽花」沒有任何意義。只要是歡快的曲調,他們都會喜歡的。他們在世界各地流浪,賣唱,把歡樂和喜慶傳到每一個角落,而「社員都是向陽花」的的確確是那麼歡快,那麼流暢,無論是從旋律、音色、曲調、節奏,都是上佳之作,而且又極具中國傳統民間音樂特色。那些萬里之遙的古巴人,墨西哥人,以及其他中南美洲人,也許從來也不曾對樂曲的背景作過政治審查,他們根本就不會有興趣知道,曾經在中國大地盤纏幾十年的人民公社是怎麼一回事。

 

事實上,到這個時候,我們自己對這首歌的歌詞也已淡漠。在這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給溫哥華的朋友打電話,共同回憶歌詞,但總是不全,有一些比較年輕的中國移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首曲子。但那的確是一首在六十年代響徹全中國,幾乎無人不會啍唱的流行歌。每天早晨起床,大約是六點多的時候,北京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對農村廣播節目,開始曲就是這首「社員都是向陽花」。因此,我總對能找到這首歌詞不死心。最後,只能向我在北京當記者的朋友求助。她生長在書香門第,父親在軍隊從事藝術創作,也作過曲,有的是音樂方面的資料,但盡管如此,也不是一下子找到。一直過了好幾個月,她寄來了煞費苦心千尋萬找才獲得的歌詞。共有四段,完完整整: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藤兒越肥瓜越甜/藤兒越壯瓜越大

公社的青藤連萬家/齊心合力種莊稼/手勤莊稼好/心齊力量大/集體經濟大發展/社員心裡樂開花

公社是顆紅太陽/社員都是向陽花/花兒朝陽開/花朵磨盤大/不管風吹和雨打/我們永遠不離開它。

公社的陽光照萬家/千家萬戶志氣大/家家愛公社/人人聽黨的話/幸福的種子發了芽/幸福的種子發了芽

 

這些古巴人也許根本就不知道,在這首歡快的曲子後面,隱藏著一個長達十多年的悲劇歷史。這種鳥托邦的故事,即使它的創始人,始終沒敢也沒能在大範圍試驗過,唯獨在五十年代未,竟能一夜之間在遼闊的中國大地上清一色地實現了。不但政社合一,而且幾乎所有家庭生活,個人隱私,都被公社劃一地「共產」了,最典型的就是把家裡的鍋灶砸了,一家老少拿著碗盆到公共食堂打飯。這種鳥托邦導致了隨後三年的大饑荒,全國幾千萬人「不正常」死亡。七十年代未,在改革開放的衝擊下,這個鳥托邦一夜之間又消失在中國大地上,沒有人再想回到那個荒唐的故事去。

 

於是,那個荒唐年代的旋律,像風一樣,這樣送進我們的耳畔,撥開了歷史的塵埃。在這個本來似乎是遙遠的天涯海角,在與中國毫不相干的遠方兩個國家的邊境,響起了六十年代的中國人在每天早上醒後所能聽到的熟悉歌聲。本來是一種歷史的絕響,而現在郤悠悠蕩蕩地飄浮到北美來了,誰又能擔保,甚至在世界的極地,非洲的好望角,南美的合恩角,乃至冰封的北極和南極,不會突然冒出「社員都是向陽花」呢?中國人去國遠走,大多有一種避秦的心態,可憐的是,躲在白石鎮這樣一個自認為是世外桃園的地方,都能聽到紅皮膚的藝人在演奏「社員都是向陽花」,那麼,我們還有什麼能躲開呢?陶淵明著《桃花源記》中,芳草繽紛,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怡然自樂,為避秦而來,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這,想必也只是中國人在苦難中的一種幻想罷了。

 

然而,這種苦難似乎缺少了什麼。以後,我多次去白石鎮,想重尋那些演奏「社員都是向陽花」的古巴人,但始終未再蹤影。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他們了。有一次,我陪朋友再次來到白石鎮。原先樂隊的地方冷清了不少,只有兩位也是黝紅皮膚的少女在自拉自唱。她們各穿一身旅遊消閒服,搭一個大背包。每人手裡拿著兩個沙沙作響的葫蘆狀搖鈴,作為唯一的樂器。然而,令人驚奇的是她們的歌喉,一扯開嗓子,中間不換氣,不轉調,聲帶像機器一樣不用停息,每首歌長達十幾分鐘不休頓。唱完以後,兩位少女不喘噓,開心地互相聊幾句,又是重新不換氣地唱了起來。許多人聽的目瞪口呆,不知道天下還有如此不用換氣的嗓子。她們也不特意向路人討錢,倒是有一中年婦女,從對面街口遠遠地奔來,匆匆放下一張鈔票,又笑坦坦地走了。等她們唱完又一首後,有人問她們從什麼地方來,說是從美國邁阿密來的。我似乎不關心什麼美國的邁阿密,倒是對她們手中的搖鈴有興趣。她們說這叫maracas。回來後,我翻查了一些資料,才知道這是一種古巴的民間樂器。這時,我才猛然想起,邁阿密有美國集居最多古巴裔移民社區的地方,那個在亞特蘭大奧運會一展歌喉,并獲當年格萊美獎的格羅莉.艾絲雯,就是生長在邁阿密古巴裔的社區。她在亞特籣大引吭高歌時,其中的兩句歌詞,肯定打動了她的流泊在世界各地古巴同胞的心聲:

 

假如我能攀登/我一定要更高/一直到碰觸/那至高的天空

 

古巴人始終是勞作在甘蔗田,他們始終唱著低沉郤又堅定的民歌。這些農夫們對至高的天空有一種期待,該是有某種神秘的遐想罷。我從此在想,這古巴肯定不是僅僅有革命的故事,不是僅僅有導彈的故事。八十年代未,世界各地的鐵幕,鐵絲網,磚壘的城牆,一夜嘩然倒塌,古巴郤悠然觀天下大亂,自己欲老神在在,沒有傾覆,這歷史一定有不可捉摸的底氣吧。他們流浪的歌聲,一定是在到處解讀著一個民族的生存密碼罷。古巴除了輸出甘蔗,革命,一定輸出了其它什麼。白石鎮這一奇遇後,我對古巴已沒有了往日政治矇矓,而多了一份浪漫的神秘。我拼命地找古巴音樂,因為它既然能記得中國的「社員都是向陽花」,就一定不會忘記自己的烏托邦罷。只是,我在尋找中,總感到現代文明應該是建立在鐳射影碟的音響上的,而古巴,郤始終是古老的唱片,在一架老掉了牙的留聲機上,沒有規律地緩慢地轉動著,有時碰故障了,會突然地狂轉起來,讓聽的人也狂歡起來,充滿熱血,然而,每一次又猛地跌入沉寂,沉寂到讓世界忘記,沉寂到會讓人悠地流出一些傷感的眼淚。(鄉盧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