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魔怔歌唱

 

 

神使鬼差,庄郁梅近来竟产生了一种日见灼热的歌唱欲。

这种神奇而不可抗拒的歌唱欲就像是上帝赐给她的一种“新性格”,她常常不管自己处在什么时间或什么地点,想唱就轰轰隆隆地唱起来,既不管你爱听不听,也不管你听懂听不懂,总是满载着一腔如歌的声音在生活中来来往往且坦坦荡荡。

眼下正是戊寅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庄郁梅醒来后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便是:“夏天的炎热召唤我们进入阴影。”其实,这不是什么歌词,而是尼米西亚斯的一句最流行的诗句,至今尚无任何作曲家为这句诗谱曲,可斯时斯刻从庄郁梅嘴里流淌出来的时候,竟变成了一种歌唱。

庄郁梅唱完了一遍,又接着唱,一遍又一遍,唱得房间里一时间没了空隙,每个角落似乎都被这种近乎“玛雅人的绝唱”的声音塞满了,有如一只被灌满了气的皮球,人正活在皮球的中央,伸手就能摸觉到一种如火的炎热。

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庄郁梅独自躺在床上歌唱不休;天花板上一只乳白色的吊扇因发生故障而一动不动,俨然一架坠毁班机的残骸,悬在那儿没人问津。

庄郁梅一边歌唱,一边久久地仰视着那只一动不动的吊扇;嘴里虽不停地流淌出如歌的声音,脑海里却慢慢地呈现出一片惨不忍睹的班机坠毁后的现场实况,飞机的残骸以及机上遇难者的尸骨撤得遍地都是,满目血腥,满目凄迷,——庄郁梅直觉得这是世纪末的一个缩影,自己偏偏又是一个不幸的幸存者,以致成了这个缩影里唯一的见证人。

那只一动不动的吊扇让庄郁梅产生了不尽的思想,尽管思想离奇而荒诞,她却深深地沉在自己的思想里,自己分享着自己的思想。她由那只吊扇想开去、想开去,继而浮想联翩,思绪万千。后来就像自己在放一部自传题材的电影给自己看,从大学时代锐意进取的读书生活到走上工作岗位后不断遭到冷落和闲置的一幕幕情景,尽在其中。她不悔自己过着漫漫无期的远离男人的生活,却永远憎恨那个曾一度骗取了她的感情的伪君子;她不悔自己在单位里总爱说一些大实话,却为那些动辄掩耳盗铃的人而深深感到遗憾。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想体系终于被如火的高温燃烧得灰飞烟灭;思想干涸了,她就像一只搁浅的船——赤条条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与那只一动不动的吊扇之景象浑然一体。

庄郁梅继续歌唱:“这个时代需要一个形象/来表现它加速变化的怪相/需要是适合于现代的舞台/而不是雅典式的优美模样……”

庄郁梅越唱越觉得热,身热心也热,以至热得淋漓尽致。此刻,她倒渴望着那只一动不动的吊扇能突然嗡嗡地旋转起来,从而给她送来一股清凉的风。可那只吊扇所呈现出的一副死灭的模样,像是本世纪初就带着深重的伤痕悬在那儿一动不动了,这会儿哪里还能动得了?

其实,购买并安装这只吊扇的时间近在去年的夏天,迄今不过才一年,眼下就模竖转不起来了。扇有病,人知否?

庄郁梅继续歌唱:“肯定不是内向的/模糊不清的遐思梦想/相比起来/一堆谎言要比经典的诠释更强……”

唱着唱着,庄郁梅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冒烟儿,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哇,一片湿漉漉,那耸立的乳峰酷肖两朵鲜活的花儿从水中楚楚地冒出来,汗得发亮,汗得晶莹,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馊味儿。炎热的夏天实在糟蹋人呐!

狗日的夏天!庄郁梅蓦然间把歌唱变成了谩骂,骂得还挺带劲哩。然后,她就睡不住了,便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爬起来的最初几分钟里,她在那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似颠非颠地旋转了一番,颇有点走投无路的样子,后来便径直向阳台走去。

她仍然没有穿一点儿衣衫,就那么赤条条地走进了阳台;阳台没有封闭,三面朝外,八面来风。她顿时感觉到了一丝清凉,于是,她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了,愣是把自己光光的放出去给人看。

太阳在一点一点地升起,如火如荼的阳光从那连绵起伏的高大建筑物的空档间一束一束地漫出来,映照得世界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炎热,越来越失去序列。

庄郁梅不禁游目骋怀,尽情地咀嚼着大都市早景的奇诡与多变;她也终于意识到她所居住的这幢楼房仅与树同高,与周围那些高耸人云的摩天大厦相比,是何等的矮小!瞬间的主体意识的受挫乃至丧失,使庄郁梅一时间对这个高高低低永远难以摆平的世界感到陌生而又困惑。

庄郁梅继续歌唱:…‘时代的需要’主要是个石膏模子/不失时机地匆匆造成/是单调的运动/而绝不是雪花石膏/或者诗韵的雕塑造型……”

庄郁梅歌唱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在有意地招惹无数的眼睛来看她,无数双耳朵来听她;或许这是一种误解,她之所以放大了声音,是因为她感到这会儿整个世界都热出了声音,头上脚下一点也不安静,不放大点声音,就组成不了这世界交响曲的一部分了。

庄郁梅就这样轰轰隆隆地唱着,唱久了,只觉得脚下飘飘然,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她提起来、提起来,于是,她便腆着一副丰乳肥臀在阳台上忽而旋转,忽而跳跃,俨然劳伦斯笔下的那个寻找守猎人作爱的康妮突然跑到这家阳台上来宣泄泄性欲。那情景简直成了本市今晨的一个经典。

那时究竟有没有眼睛在看她,有没有耳朵在听她,她已经不在意了,她似乎进入了一种境界,以致唱得如痴人说梦,又似神泣鬼诉,害得左邻右舍纷纷“仓皇北顾”。

火辣辣的太阳越升越高,阳台下那条宽宽阔阔的马路上已经车水马龙;头顶上,一只银色的“鸟儿”刚从本市的国际机场轰轰隆隆地飞过来,使这个城市的交响曲一时间被化成了一种“高空独奏”。

庄郁梅也为之停止了歌唱,停止了扭动,可当那只“鸟儿”销声匿迹了之后,她便又继续歌唱起来,只是那时她已经从阳台上走回到了房间,一边刷牙,一边歌唱;一边洗脸,一边歌唱;一边穿衣,一边歌唱;一边照镜子,一边歌唱;纵然下楼的时候,也没有停止歌唱,一直从楼上唱到楼下,从小巷唱到大街,从路上唱到车上。一路上不知招惹了多少人朝她指指点点,说长道短,她却一点也不在乎,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去上班了。

人还没有走到办公室,她那轰轰隆隆的歌声就传到了办公室;推门进去后,只见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脸抬起来朝她投去一道道惊惧的目光。面对这些刀光剑影一般的目光,庄郁梅不仅没有停止歌唱,反而把歌声唱得更响更壮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为之膛目结舌,无不像丈二和尚——一时间摸不到头脑。庄郁梅却只管唱自己的,如临无人之境,举止从容,斗志昂扬,浑身喷溢着一种与办公室不合拍的力量。不一会,办公室里乱套了,没有人还能入模人样地坐在那里翻报品茶加神侃了,竞一个接一个地跑光了。

人跑光了她照样歌唱:“茶香玫瑰色的茶会女袍,等等/代替了科斯岛的平纹织品/自动风琴‘取代了’/莎浮的七弦竖琴/耶酥接替了酒神/对女色和食物的倾心/让位于斋期的饥饿/卡利班赶走了飘渺的精灵……”

后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突然来到她面前,让她为之一惊,歌唱也为之暂停。

来人是本单位的显要,此时此刻的表情像铁一般青。

显要说:上班时间,你怎么乱嚷嚷?无聊了是不是?你没事干,别人可忙着呢。你这般唱歌不像唱歌念经不像念经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制造噪音,还让不让别人上班了?

显要说:有学问有能耐也不能目中无人,要知道这是集体办公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要把办公室当成了自己的单身宿舍。

显要说:天下之大,人窝之多,干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呢?

显要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自以为句句也戳进了庄郁梅的心里,就一转身走了。可没等他走出房门,一时沉默不语的庄郁梅复又继续歌唱:“圣贤赫拉克雷图斯说/一切事物都在流动/但是俗气的低级趣味/却比我们更长命……”

显要听到这声音,两只脚顿时凝固了;他被庄郁梅这种迎刃歌唱的逆行深深地震撼了,浑身为之微颤着,脸红到了脖子根;他缓缓地转过脸来乜斜了庄郁梅一眼,嗫嚅着嘴唇,只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又恼又羞地站在那儿倾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出什么所以然,临去时嘴里直咕哝:毛病,毛病……

庄郁梅继续放声歌唱:“甚至基督教的美也有缺点/经过萨摩塞雷斯岛以后/我们看到了‘美人’/在市场上受到判决……”

那时办公大楼的过道里挤满了人,几乎所有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都闻歌而来,麇集而听;个个热得汗流浃背,挥汗如雨,尽管什么也听不懂,可也没有谁愿意立即从那情态各异的人丛中走开,甚或还一个劲地往那歌声的前沿靠近,怀里揣着一包不可告人的心思。

她真的是在唱歌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你听听,那都是些什么词儿?

天知道。

我看她不是在唱而是在哭。

哭?哭什么哭?一切不都是好好的么?

要么她就是在笑?这有可能,笑比哭好。

……

人们一边听,一边议论且十分火爆,过道里一时间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人发现这里面有什么意义。于是,议论滑坡,取而代之的是不绝于耳的嘲笑与奚落。有个性饥饿者居然当众宣科:横听不是歌,竖听不是歌,百唱还不如一裸!遂逗得众人哄然而笑,共同分享到了一瞬间的快乐。

庄郁梅仍继续歌唱:“山野之神的肉体/圣人的显灵/都不是为了我们/我们抱有对圣饼的欲望/拥有行割礼的公民权……”

正当过道里一片混乱的时候,那个大腹便便的显要蓦地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丛中站了出来,然后朝大家吼道:你们都在看戏呀?文明办公,人人有责,你们怎么能聚在这里光顾而不问呢?好端端的一个天下,难道就让她这么给搅啦?她要是吃错了药犯了毛病,就送她到医院看医生;若是装疯卖傻无病呻吟,能抓紧去报告派出所,法律无情!

显要的话音刚落地,人丛中有几个石膏模子一般的女人就蠢蠢欲动,一致想立即执行。

这时,庄郁梅竟满面春风地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然后形格势禁地滞留在过道里直面众人歌唱:“法律上人人平等/摆脱了暴君/我们选择一个流氓或太监来统治我们……”

庄郁梅一边歌唱,一边穿过人丛往过道尽头款款走去;走到楼拂口,她没有再作停留,就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下走了;她那幽灵一般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逝了,而她那似歌非歌的声音却仍在过道里了回响:“有些人很快拿起武器/有些人是为了冒险/有些人由于怕自己软弱/有些人由于怕受指责/有些人喜爱想象中的大屠杀/后来才知道/有些人由于恐惧/学会喜爱屠杀……”

聚在过道里的人们,那时全然像是奥德修斯手下的那些富有好奇心的船员,只是谁的耳朵也没有被堵塞住,都被那“新女妖”的歌声冲撞得神魂颠倒。

 

“无数的人死了/其中有最优秀的/为了掉尽牙齿的老娼妇/为了拙劣的文明……”庄郁梅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却还在忘我地歌唱

着、歌唱着……

 

(作者孙仁歌:淮南师范学院文艺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