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因小說作品:私生子(一九五七年文藝新潮小說獎)

fence along the country road through hillside. lovely rural scenery

 

 

 

 

(一)

 

替村長大人的『太保』做奶媽的趙娘娘,大家都注意到她的腹部漸漸高隆起來了,一下子閒詁便滿天飛:有的說不久以前看見她三更半夜從東村耕田的高個子阿勝的家裡溜出來,說她勾引阿勝;老一輩的說她三十歲的年紀春情未退,竟在外邊鬼混,羞辱了村長的家聲,理應把她趕出去;那些每天上廟堂去拜齊天大聖的女人更唏唏噓噓的散播些不堪入耳的話,嚷這嚷那的整天在趙娘娘的茅舍外面鬧,趙娘娘心裡雖則又氣又恨,可是卻不敢怒出臉來,她寧願忍著一切把心事藏起,為的是孩子的父親已經遠走高飛了,當然沒有法子在眾人面前承認一切的,再傷心地看看自己的大肚子,禁不住含著一包淚哭了出來。

趙娘娘好幾天沒有去村長的家了,那一晚村長差人來召了趙娘娘去罵了一頓:「缺德的醜婦,幹麼偷漢子,人人都知道你在我家做奶媽,我僱你來侮辱了我!」村長架起眼鏡直指著她的肚皮咆哮起來,趙娘娘低著頭不回一句,村長怒氣沖沖地喊「滾,滾」,卻可憐趙娘娘嗚咽著跨出門檻。

隔了幾天,大家又忽然記起那個追賒了一個多月的谷倉看更,據說當兵去了,這一來,那更夫便成了流言的主角。有人去報告村長說,他的看牛童有一天下午打更夫的家經過,窺見裡面有一個女人和更夫談話,但看牛童說不出那女人是否趙娘娘,村長猛地想起那一天趙娘娘整天沒有來,那一定是她無疑了。

「哎唷,叫更夫來膩,村長拍著枱面,眼睛盯住門外。

「更夫當兵去了」,一個聲音迎上去。

「 怎麼」,村長昏昏呆呆的張開了口,這一來村長的客廳又聚攏了幾個人,誰都替更夫說話,說是趙娘娘蠱惑他的,雖然彼此都不知道為什麼特別討厭她。第二天,這事又給那班上廟堂的潑婦傳了出去,趙娘娘的名字就更響了,從此更夫的名字不再被人題起,彷彿村裡跟本就沒有這個人似的,至於躲在暗角裡的趙娘娘呢,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樂於接受一切有意無意的攻擊。

那個夜裡,月兒鬼魅似的透過茅舍那扇向南的小窗,射在趙娘娘的床上,她好像很痛楚的啤吟了一回,旁邊站著一個老婦,床上還黑黑紅紅的看看到一些血,那老婦微微地張開了口,顯著地壓起了臉上的橫紋,一聲午夜的啼剛過,換替那啼的卻是嬰孩的啼哭,趙娘娘無限疲乏的睜開了紅腫的眼睛,很久很久才見她輕意地笑,那邊的老婦早把孩子抱起來了,一拐一拐地走近床邊。

「 好奶媽,當村子的人死了呀」,老婦抱著孩子坐下了輕輕地說:「總是自已的骨肉,辛辛苦苦才生出來的」。

趙娘娘感激地點點頭,老婦乘夜踏著草徑獨自回去,那龍鍾的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下長長的拉成了一條,在趙娘娘的心社裡:那是她唯一可靠的朋友了。

「喂,偷漢的生了個私生子」!大清早,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聽到別人的佈告。

「今兒打她的茅舍經過,裡面哇哇的有孩子聲」!一個好管閒事的女人口沬橫飛地說著,旁的人機械地把頭轉過去,內心似乎感應到老遠那邊的孩子聲。

 

(二)

 

趙小三就這樣靜悄悄地沒有經過律法上的許可爬出了他媽媽的肚皮,而且還在旁人的咒誚謔罵下長大了。趙娘娘滿有信心地把他撫養起來,起初,她秘密地藏起孩子,不敢見人。最後,她還是提起了勇氣,憑著她的精明和能幹,慢慢地竟把她的陋居擴建起來,旁邊還增加了兩塊菜地,竟也學人喂起來了。

太陽剛爬出來,趙娘娘便挑著子到鎮上去趕集,另一個籮子總是豐滿的久兩歲的趙小三總兢像貨物似的給他的媽挑著走,一看見她經過,村人便又發瘋似地嚷起來了。

「 私生子和他的娘經過,給碰著倒霉一生」,一個聲音爆「私生子和他的娘經過,給碰著倒楣一生」,一個聲音爆石般爆了出來。

「我看她帶私生子去給他油瓶拏」!另一個說。

「這麼快又嫁」?

趙娘娘急急腳地越過了那些取笑的人,心頭一陣酸痛,回過頭還瞥見一堆野孩子向她扮鬼臉,她凱獃地吞了啖口水,趙小三不懂事地望著她,立刻她鼓起了勇氣繼續走。

黃昏,趙娘娘又挑著空子才拖著趙小三,帶著過份操勞的瘦臉閒閒地踱回來。

「咦,倒真像更夫哩」!一個趕牛車的漢子經過,他後面那個抽著枝水煙,帶了一顆輕挑的心移近她。

「這私生子的爹呢」?抽水煙的那個摸摸趙小三的禿頭問起來:「奶媽,生意怎麼樣呀?」

趙娘娘自顧自地拖著孩子走,看熱鬧的人又漸漸地湧上來,仿佛迎接一個大將軍進城。

「呸,遇上鬼」,一個土頭土腦的婦人吐了一口唾沬。

村長的『太保』給大人挑唆著坎上前去向趙小三的肥臉一扭,那小生命嗚哇哇的哭出來,『太保』一溜煙地走了,卻給趙娘娘趕上去在臉上打一掌,人個個張開了口瞪盯著喘氣的趙娘娘,不到兩分鐘便把她母子倆圍在正中。

「叫村長來,『太保』的新奶媽扶住『太保』,撫模著他面上的紅手指印。

「 你想走,哼,你的私生子要填命」!抽水煙那傢伙裝腔作勢的跳到中央。

『 太保』盡量放聲大哭,預感到這是侮辱。

四周的耳語聲延續了很久,直等到村長和他的黃臉婆氣勢兇兇地走過 來。

「罰她吃牛糞」。

「拋她的私生子到河裡去」。

打趙娘娘的肚皮高隆那天起,大家都說她偷漢子屈辱了全村的大小男女,冷言冷語從沒有停頓過,誰都希望有一天把她戲弄個痛快,這一來人知道機會來了,你一聲我一聲大大地蓋住了村長的喉嚨,還有幾個磨拳擦掌地嚷起來——「把他趕出去。」

村長的黃臉婆扁起了嘴兒似哭非哭地察視『太保』的面孔,五條手指印活像五柄利劍割著她的心房。

「天殺的偷漢婆」!那潑婦手叉著腰,右手的食指連連地碰著趙娘娘的鼻子,彷彿要把她生吞下去,助威的人把視線集中在趙娘娘的身上。

「我找醫生看看去,有事你和私生子要填命比,最後,村長惡惡地向趙娘娘警告,人立刻挪開了一條路,新奶媽藐視地睨了她們母子倆一眼便抱起『太保』跟過去,人聲、笑聲又開始向趙娘娘拋擲過來了。

第二天一早,趙娘娘打另一條路去趕集,黃昏又從別一條路回來。

至於村長的『太保』呢,趙娘娘的手指當然割不傷他的幼臉,但卻變本加厲的欺侮趙娘娘了,很多次趙娘娘無緣無故給人擲石子,有一回後腦還流出鮮血來,她明知那是『太保』的手段,還是忍氣吞聲地躲過了。

 

(三)

 

趙小三到鎮上的鄉村公學上課那一年恰巧是他被人喚作私生子的第十二年,他長得一身札實的肌肉,眼睛大大的,使村裡的人都說他更像管谷倉的更夫了。他留意到別人叫他私生子,真的,他從不知道他的爹在那兒,他愈想知道便愈覺得沒有朋友,因為大家都以為和私生子說話是一件羞恥的事,他漸漸地痛恨周圍的人。

管谷倉的更夫當然不是姓趙的,趙娘娘一想起他的時候, 便愉愉地哭了,趙小三當然也注意到這,結果他揣測那更夫一定是他的阿爹,大概以前我們很窮,阿爹遭了大病,沒有錢醫病,白白看著他死掉了。他也奇怪為什麼他的阿娘也是姓趙的。他想問母親,卻又害怕她會發脾氣,只希望有一天給他發現了。

不知是那一天開始的,廟堂裡來了個仙風道骨的瘦傢伙,在廟堂的當眾處貼出張報告,大意是今年村裡有凶兆,天將降大災懲村民,勸大家多化緣,做善事求天免災,報告很快便又發酵似的傳開去,眾的腦袋又不期然地轉向趙娘娘的草茅,異口同聲地說一定是天神追討十二年前的舊債,趙娘娘的私生子開罪天神了,一大堆眾又湧向廟裡去,那穿起長袍的瘦道士盤膝而坐喃喃地唸了些什麼:

「我看你們中一定有人做了壞事」,道士輕輕地說。

「那一定是私生子累我們的」,新奶媽高舉雙手叫得特別,旁的人會意地附和著。        「大仙,可有辦法沒有」?是一個婦人的聲音。

「……」大仙不知說了些什麼,村長的僕人從人叢中走過去,半拉半拖的伴了大仙到村長家去。

趙小三剛巧打那兒經過,一瞥見那堆仇人便機警地急急腳走回家。

半夜裡他乘夜走去看 一趟,廟堂的大門又換了另一張嶄新的佈告了,而且還有村長的簽字,說是為了避免天災,村眾和議把十二年前趙娘娘在這兒積的孽種放進籠,投到河裡去,趙小三光著眼呸的一聲把報告撕毀,多年來的懣憤一湧而出,得一拳把村長和道士揍死!你們這些人折磨我到幾時呀?他差恨不不多哭了出來,但還是安靜地踱回去,那一晚,趙娘娘母子倆哭了大半夜。

「走得遠一點,發達以後再回來!」趙娘娘希望兒子遠去他鄉。

「那麼你自己呢」,趙小三很懂事地問。

「我老了,不用掛心哪。」

趙小三頭也不回,趁太陽還未爬出來就走,他發誓回來時教訓他們一頓,「在外邊好好地做個人呼」!耳畔起了阿娘的話,幼小者的淚又開始雨一般的洒下來。

 

(四)

 

雨忽然下起來了,還刮著風,廟堂的集會迫得臨時更改,道士一方面害怕這次大雨真的做成災,另一方面卻絕對有把握地笑笑:我的話卻意外地靈驗冽!他數算著村長大人送給他的錢,死一個小伙子令自已在這裡札根,以後不愁兩餐哩!驀地裡一個來拜『聖爺』的婦人慌慌張張的走進來對道士只管喊。

「那張佈告給誰撕去了」!

道士應聲冒著大雨走出去觀看:哇,一定是私生子幹的!罪上加罪!道士狠狠地退回去,遣了個小鬼子趕去村長的家,雨漸漸的大,不一刻,廟裡又哄集了一堆人。

「 你們知道天災已開始了沒有」,道士穿起那件補了幾處的仙袍,盤著膝奸狡地說。大家隨即點點頭。「那張佈告誰撕毀的」,道士嚴厲地站了起來。

「一定又是私生子幹的」!

「私生子幹的」,村長的僕人慫恿著,跟著掀起一陣嘈吵聲。

「且慢,那佈告是說已找出降災的緣由,私生子的事我以前不知道,但不經過合法的許可而生孩子那是得罪天神」……道士還沒有說完,新奶媽,村長的僕人,和幾個素來奉承村長大人的聲音阻壓了道士的佈告。

「私生子是罪魁」!

「那野孩子該死」!

「揪他出來算賬」!

帶頭的一個漢子提著傘向趙娘娘的草茅走去,那潑婦盲目地跟在後面,道士著著抬頭望天,遠遠的天空了熌,殺人般轟轟的打起雷,天災真的到來啦!道士退了回去,那邊人草中有些開始走回來了。

帶頭那個漢子把傘收起,推開了門,氣沖沖的就向趙娘娘要私生子。

「私生子的犯罪,趙娘娘偷漢!看喲,天災下罰,的『聖爺』要你獻他一餐」。

趙娘娘惶恐地退了兩步,不說一句話,哭喪著說:「我老命,呸」!她下意識地想衝上去……

但村長忍不住心腸看她死,差人抬走了趙娘娘的兩頭肥豬,說是獻給『聖爺』贖罪的,趙娘娘看著幾個大漢把肥豬抬走,心裡酸溜溜的。

 

(五)

 

一星期過去了,雨還沒有止過,村長的大屋旁邊那棵大榕樹給風颳斷了斜壓住屋頂,廟堂的一堵牆開始裂開來了,上面的雨水從那條裂痕流下去,河堤捱到第八天終於缺了,一直湧向未田去,道士縮在一角呆望著天空:好苦呵,一星期沒有人來過!大概明天要住了吧!」

到第十天雨好像止了一點,再過三天,村裡的一切又回復往日的秩序了,只有那一次大雨的日子,趙娘娘才不被人當作聊天的主角,況且她一直就沒有出來。

趙小三一去就沒有回來過,兩個月後的晚上,也和十二年前趙小三出世時的情景一樣,天上有幽幽的月色,一個纏小腳的老太婆領了一個中年男子來找趙娘娘,趙娘娘提著燈籠迎了出去。那中年男子對她說趙小三已經過了埠,雖然是賣身,只要捱十年便會再出頭的了,他還安慰趙娘娘放心等著享晚年福。很久已不見她瞇著眼晴笑了。十多年來她的思想仍沒有變:只要趙小三爭氣,好好地做個人,在鄉下,有兒女能過埠是了不起的,鄉下人總以為那是頂光宗耀祖的一回事,即使明知道兒女在那兒要做牛做馬也好,四十五歲的趙娘娘也庸俗地這樣想著。

「小三子頭腦不錯,肯做肯捱,人也聰明騙|- 那中年男子 解釋地說著,不時偷看對面的趙娘娘。

「趙阿嫂,近來他們怎啦」,纏腳的老太婆呷了一口茶,然後轉望著中年男子:「寫信給他時說我是他的收生婆呀」!

三個人又悄聲地說笑了一會,談話就在歡愉的氣氛下結束了。

「又有男子找愉漢婆去」!這句流言給坭水匠一傳開去,靜了一時的村人復又談起私生子。到那兒去了呢,私生子莫非死了,大家都這樣問。

現在,人對私生子趙小三漸漸地淡下去了,眼睛卻老看著趙娘娘的草茅變了木屋,不久又改成石屋,到最後竟在屋前建了個小花園!人們經過的時候總是『咦』的一聲又訝異又羨 慕地望一望,畢竟閒話又來了:鎮上一個少送給她的!趙娘娘呢,依然習慣地忍受著一切,喂豬賣菜,但內心無疑地巳有了寄托了。村長不時提著水煙管望過去:偷漢子的人竟也發跡嗎,肚裡又打著另一個算盤!微微地搖頭抱怨似地不知說了些什麼。

(六)

 

日子火箭似的飛走了,到園裡兩稞樹的葉子有手掌那麼大的時侯,趙娘娘頭上的白髮比前更多了,村裡的人有些死了,新奶媽是病死的,她的兒子求村長一筆棺材本遭了一趟白眼,死的景況悽涼的可憐!有些慣上廟堂去的潑婦,丈夫死後耐不住肚子餓又改嫁去了!還偶然聽見一些新險孔的人說她們的『油瓶子』!村長的僕人也三番四次的換了好幾個,此刻的全都是新臉孔,廟堂裡的道士還健在,但廟頂已開始漏水,再下兩場雨就會塌下來的,村長老了,『太保』卻只會玩雀兒,不理別的事,有時還見他跟老頭子鬥氣,趙娘娘把一切都放在肚子裡。

終於有一天村裡又忽然熱起來了。一清早,村長便提著水煙管,指揮村人打掃洗擦,他說到今天他幹了三十年村長,才破天荒第一次有財主貴人來觀光。這老傢伙還說蒼天開恩,使他在快退休的時候村裡來了個大財主,以後整村的人便不愁甚麼了!那天工作到正午才停止,村長自己的木屋也特別加以粉飾。

「那財主什麼時候來,姓什麼的」,道士走過去問村長。

「 我昨天收到鎮上的通知,今天下午就要來,姓名不清楚,彷彿是姓趙的」!村長探頭往廟裡一看,然後嚴厲地對道士說:「這麼骯髒,喂,我勸你快點洗,要不」……

「呀,村長」,道士慌忙道歉:「我……洗洗」……

「你不花點心血上小賞臉我嗎」?道士抱著頭往裡竄,大概不願聽村長罵下去了。

 

(七)

 

村長穿著對拖鞋打村口經過正要趕回大屋,無意中看見老遠處一架馬軍慢慢蠕近來,後面還尾隨著六七個挑夫,再架起眼鏡看真點:那必是來觀北的財主無疑了!一轉身又拼命跑,口裡大嚷「盼主來啦,快頂備歡迎哇」!

整村子的大小老弱都走了出來,往村長手指示的老遠處看去,「哇!財主」!每一張嘴差不多都說這句話。

那邊的隊伍漸漸地換近了,村口的人叢中獨缺少了趙娘娘 ,村裡的人都以羨慕的眼光迎著財主入村。

「唔!看來他很像私生子」!一個有敏銳眼光的中年人向旁邊的一個說。

「你指趙小三?失縱了的趙小三」?那個帶鴨咀帽的問。

「 是」!先前匠個中年人留心地察看著。

「呸,白見鬼,趙娘娘沒這好命」。

那中年人不回一句,悄悄地從人叢中溜掉。

「開路開路么!那邊,村長換過衣服,騎著一匹馬走到財主的旁邊,有禮地跳下馬打個揖:「失禮失禮」!財主看著他默不作聲,好像記起了些甚麼的,但又隨即有禮地走下馬車來 ?只顧四面瞧著 。

村長的瘦個子顯然地比不上財主的肥伴,他比他矮了一個頭,「到舍下歇歇」?村長指著前面的大屋。

「哇?看來不上三十歲!養個兒子像他該多好」?一個女人以羨妒的目光品評財主。

「喂,你說像不像趙小三」?那一邊又嚷起來了。

財主的眼睛往四下裡溜……一切改變得太快了,那條河好像窄了許多,河口的石堤早沒有了,當村長陪著財主打廟堂經過時,財主幾乎暗暗笑出來,旁邊的村長卻心他會走進去,急忙對他說:「不要進去」,他指點著瓦面:「屋頂快要塌下來了。」

財主沒有看,開始說話了:「沒有錢修嗎?」

村長像給人咬了-口,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要見見裡面的主持。」

村長走進去,以歧視的眼光睨一睨瘦道士,好像說他就快完蛋了。摧促著他穿起道袍出去。

財主一看見道士衣服上的補痕便捧著腹大笑起來。村長紅著臉呆在一旁,不敢搭一句話兒。一剎那間財主記起了二十年前貼在廟堂大門要弄死他的報告,無限回顧地摸摸大門,再看看道士,忙忙地搖頭。

村長火急地在道士後面拼命拍他的背示意他走開,睜大了的眼晴差點不爆出來,最後又撇下他陪著財主走。

「誰是這兒的村長」?財主故意問:「你嗎」?

村長陪著笑點點頭。

「把我的行李拿到趙娘娘的家」,財主指著那邊的大屋說先前那個中年人留心地察看著。完就往前走。

 

(八)

 

村長好像做了一場夢。莫非他就是私生子,看來他倒有幾分像私生子的。老了,記還記得,卻說不出了!村長害怕再想下去,大半天不敢提一步。

「私生子發達了回這裡來啦」!一個老僕走上來報告,村長又架起了眼鏡搖著頭望過去:趙娘娘出來抱著財主貯立了很久。那真是私生子哩!

當村長回到自己家裡的時候,他的『太保』拏著雀籠從田間趕回來,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彷彿看見趙娘娘的指印還留在 『太保』的臉上,而想起發胖了的趙小三時,卻暗地說同打得好騙,自已模摸自己的枯臉,竟也懂得慚愧,背著兒子流起老淚 來了。

於是村裡立刻又傳開了︰趙小三回來了!

——「不再叫他私生子啦,叫趙大爺」!

——「早說過私生不私生是沒關係的,一隻能捕鼠的大花貓也是私生的呢」!

有些像教師教訓學生般教著每張新面孔。

「 趙大爺」,村長剛踏進趙家的門檻便嚷了這一句,使白髮蒼蒼的趙娘娘以驚訝的目光盯著他。

「趙大嫂,以前不要再計較了,我謝個罪才以後重新再做朋友啦!有機會也帶契帶契小兒」!

趙小三故意說了句洋話,然後看著他的娘娘:「我是私生子,不配跟村長談話」!

「那裡那裡」!村長急忙陪禮:「趙大爺,別再提啦」!

「行李通通拿來了沒有,」旁邊的趙娘娘友善而安詳地問:「不會遺失一件吧」?

「趙大嫂,放心好了」,村長怪不好意思地預備走,趙小三的眼睛並不盯他一眼,但當他提起腳步路出去的時候,村長的駝背卻引起他的同情:傴僂著閒踱回去,隱歿在西斜的陽光裡……(盧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