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詩意棲居──楊劍龍的詩作新書(上)
走一路,寫一路,走成人生,歌成史詩。楊劍龍的詩歌經由鄉愁的表現、普世價值的守望、文化亂象的批判和現代化的反思,從情感的抒發、思想的表達,以及人生智慧的參透等多方面,成就了一個人的史詩,濃縮了一代人的心路歷程,行走在詩意棲居的道路上。
走一路,寫一路,走成人生,歌成史詩。收在《瞻雨書懷》裏的六百六十五首詩歌,就是楊劍龍心路歷程的寫照。他們這一代人太過特殊,幾乎新中國的每一個腳印,都烙上了他們的心魂,在這個意義上,楊劍龍一個人的史詩,也是這個多災多難民族國家的史詩。只不過這是一個草根的視角。只不過他真誠、善良、審美,又總懷揣那代人的理想和浪漫,除了不多的幽默、調侃、戲謔和譏刺外,那些憤世嫉俗的情緒、悲天憫人的情懷,在字裏行間已化作對公平、正義、良知的守望,對一切美好之物的歌唱,以及對生命的喟嘆。是啊,「歲月如梭,/流逝的總是灰色的憂鬱,/日落日出,/留下的總是金色的歌吟」。
有兩首詩,在我讀來,詩人明顯有些夫子自道。一首是致著名漢學家、斯洛伐克人高利克的,詩裏寫道:「文學構成了您生命的泉水,/學術構起了您人生的追求。/您已成為文學天宇裏/一顆璀璨的星辰,/您已成為學術世界中/一座巍峨的山峰。/青春永駐,樂在其中」。我想談到自己,對於「璀璨」、「巍峨」這樣的詞語楊劍龍未必喜歡,但餘下的都是他生存狀態的表徵。文學的確是楊劍龍生命的源泉,滋潤著他多姿多彩的人生。作為學者,楊劍龍卻發表了以《金牛河》為代表的長中短篇小說,出版了《歲月與真情》散文集,寫下遠不至六百六十五首詩歌。記得本世初年,我們在河南開封相遇,一同瞻仰共和國主席駕鶴歸西的紀念地。在回駐地的車上,他賦詩一首,打破了全車的沉默。在他鏗鏘婉轉、某些字發音短促的滬式普通話中,我明顯感覺到不至我一個人感動,我們都觸摸到一顆滾燙的赤子之心。但這首詩並沒有收進《瞻雨書懷》。估計還有不少的詩也許永遠鎖進了他的抽屜。在學術領域裏,他在鄉土文學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研究、基督教文化與文學、都市文化與文學、新媒介時代的文化與文學、老舍與都市文化、當代文學與文化批評上,都留下不懈追求的足蹤。文學與學術,他樂在其中,青春永駐。
另一首,是贈好友喻大翔的。他在詩中寫道,你「用靈動的詩心/去觸摸天地的呼吸/生命的萌動、靈魂的幻想/小鳥的飛痕、光線的歡唱/你有一對神奇的翅膀/不然,你就不會大翔/你有一雙深邃的雙眸/不然,你就不會在夢裏吟唱」。藏頭詩、輯名詩,以姓名做詩,是楊劍龍喜愛的詩歌樣式,收在「同仁戲贈」中的二十三首,有不少就是這樣的詩歌,它們大多寫得才氣逼人、妙趣橫生。在這首詩中,「你有一對神奇的翅膀/不然,你就不會大翔」中的「大翔」就是好友的名字。而關於靈動詩心的那些文字,說的就是楊劍龍自己。他有一根敏銳易動的心弦,一絲春風、一片秋葉、一粒露珠、一縷炊煙、一聲鳥鳴、一道煙霞、一處街景、一次團聚、一簇花影、一張繪畫、一隻斷線的風箏、一個久遠的傳說、一條生動的消息,甚至是噩耗、夢魘、中草藥、紛紛飄灑的雨滴,以及像游魂般深不可測、來自冥冥當中的一點信息,都將他的心弦撥響。可謂俯仰之間,觸目皆詩。他即興應答,興會賦詩,屐痕處處,詩語呢喃,成就了一個學者的詩意人生。「感悟人生」、「城市素描」、「域外蹤蹤」、「山水游蹤」、「作家評點」、「畫景詩意」、「季節感懷」、「思緒馳騁」、「人生戲謔」、「情愛永遠」、「友朋酬唱」、「見聞隨感」、「敬奉長者」、「同仁戲贈」、「聚會情錄」、「別情依依、」「未圓湖詩草」、「歌詞天地」、「校園詩存」這十九組前後相距三十多年的詩歌,彙集成楊劍龍生命情熱的巨流河,雕刻出楊劍龍的生命本真。
的確,楊劍龍的詩歌,是他「生命的軌蹤、人生的錄寫」,絕大多數在寫作之初並未想到發表,不過是心境放鬆時「精騖八極天馬行空」的產物,或是順手寫下的一些「感悟與遐思」。可正是這種寫作狀態,使他總是能夠傾聽內心的聲音,找到靈魂的安泊之地,回歸詩歌的本質,抵達一種人生的「境界」。這種「境界」不只是為了「保持心態與思路的活躍,保持心理年齡的年輕」,而是一種詩意棲居的生存方式。在諸神隱匿,人皆老去,世界進入白夜,社會如此動蕩不安的年代,還有什麼比這樣的生存方式更令人唏噓?
「獨自望月,/望見的總是/故鄉阿妹的身影。/眾人暢飲,/酒醉中總是/爺爺牽牛的剪影。/鄉愁是柳絲中的細雨/剪不斷理還亂;/鄉愁是晨曦中的炊煙/裊裊纏繞、婉轉升騰……」。鄉愁擠滿了楊劍龍的詩行,它是作為他生命的底色出場,也是他詩歌中最柔軟、最動人的部分。
歷盡人世滄桑,飽嘗人間冷暖,人常常有尋求生命本根的衝動,這往往湧現為刻骨銘心的鄉愁。楊劍龍的出生地就在上海,上海就是他的故鄉,可他卻有別樣的鄉愁。他魂牽夢繞的地方,是支撐他生命的大地——廣袤的鄉村。在那裏,他曾經以知青的身份「戰天鬥地」,燃燒過一段生命的情熱。許多年以後,鄉村漸遠,閱歷日深,而那裏的人情風物,尤其是綠竹炊煙、木橋小溪、老樟月影、牧歌短笛、老屋磨盤等不斷放大,逐漸成為支撐他生命根基的土壤。作為政治運動的上山下鄉,歷史自有評說,可它在一代人青春刻下的印記,已化為民族精神史不可替代的篇章,它不僅持續地發生現實影響,而且深蘊這個民族、國家的未來與走向。就這樣,「鄉愁,是烙在心帆上/抹不去的眷戀/鄉愁,是刻在骨髓中/揩不去久遠的情誼」。可是「高樓疊起/街道拓寬/鄉愁,已找不到/過往依稀的記憶」。現代化的路在加長,山村越來越模糊,心雖浩若海洋,可生命的半徑總走不出心臟所在的地方,那個詩化的故鄉:「記憶中的月光/已成為一條繞不出的小巷」。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知青情結」:當千帆過盡,晚舟已停,他們的情思,卻心甘情願被遺棄在歷史的河埠頭,他們獨自去承擔那些本該屬於歷史承擔的人文道義。他們並不是歷史的弄潮兒,而是被弄潮的歷史所捉弄。歷史早已化作一抹雲煙,剩下的唯有他們自己去品嘗個中滋味。在一個新的歷史階段,他們仿佛是一株移植的老樹,「將一顆心/拉成了長長的月光,/總照在記憶的夢鄉;/將一雙眼/放大為飛馳的太陽,/總落在故里的雨巷。/酒醉時刻,唱出的總是民謠;/夢醒時分,聽見的常是鄉音。/移植的一株老樹,/連落葉也盼望/飄落到遙遠的故鄉」。
這樣,「不倦的歌者/總唱著鄉村的真情」。蟈蟈、螞蚱、蝙蝠、蜻蜓、青蛙、粉蝶、流螢、知了、蝸牛這些鄉村卑微的生命,水車、磨盤、煙斗、鐮刀、草鞋、棒槌、水瓢這些鄉村的日常用品,以及哭嫁、打場這些鄉村的生活場景,無不入詩,承載著詩人的深情。這些物事,亦如「老樟掩映的老屋呀,/總是在夢中依稀訴說」。還有那「常常犁開歲月的雲霓/翻湧起多少深埋的記憶」的銀犁,「層層疊疊從小鎮盤到村前」的山路,以及那「一盞油燈伴我度過那難忘歲月」的鄉村小學,總之,「竹林掩映著/我的青春/炊煙裊裊著/我的人生/走出鄉村數十年/夢裏依然是/大山深處/溫馨的小小山村」。這座小山村啊,猶如那盤古老的石磨,它「吃苦耐勞」,有著「石磨的秉性」,它「永不滿足」,有著「石磨的氣魄」,「磨過多少悲傷,磨過多少歡樂/只要還在轉動,她總不停的唱歌」。
二○○八年五月十五日的「青春敘事」畫展,集中引爆了楊劍龍對知青歲月的回憶。他讓我們「聚焦這一刻」一九六八年的我們:「白樺林的風雪,/是否還記得我們?/北大荒的土地,/是否還牽挂我們?/翻回四十年前的年曆,/激情滿腔,混混沌沌,/遠赴邊疆,滿身征塵。/當面對一望無際的你,/當踏著風雪席捲的你,/北大荒啊,/我們驚訝中有著迷惘,/我們無奈中有著真誠,/人生的磨難從此起步,/人生的坎坷從此登程。/聚焦這一刻/——一九六八年的我們!」注意,詩人在這裏使用的稱謂是「我們」,他是以知青群體代言人的身份,向世界大聲呼籲,請聚焦這一刻。他要喚醒曾經肆虐的暴風雪,喚醒那片與苦難和成長相伴的白樺林,喚醒已經沉睡的黑土地,喚醒與北大荒一樣被遺忘的歷史:記住那群懵懂少年的滿腔激情,記住他們是帶著迷惘與真誠,從這一刻在這片土地上開始充滿磨難與坎坷的人生的。那時他們的命運就像蒲公英,在這片卵石層疊的不毛之地,憑著頑強的生命意志,「從石縫裏掙扎出綠色」,「處處無家處處家呀,/漂泊到哪裏就紥在哪裏」,如今已「記不起了/那些黑色的煎熬,黑色的哭泣,/忘卻了/那些紅色的口號,/紅色的大旗」,永難忘卻的,唯有蒲公英一般頑強的生命力」。詩人用兩首詩來寫那時收到家信的狂喜與悲情:「悄悄地,悄悄地走進我的白樺林,/輕輕地,輕輕地展開沉甸甸家信。/聽得見我心的跳動,/看得到母親的叮嚀。/為何淚突然湧出了眼眶?/為何雪瞬間落滿了衣襟?/一遍遍捧讀這薄薄的家信,/捧著難以掂量重重的親情,/與我分享這苦與樂的,/唯有這風雪彌漫的/我的白樺林」。但當詩人「讓自己也成為野草野花,/放下了一切迷惘焦慮,/讓自己融入這片土地」以後,曾經抵萬金的家書,已「抵不了這黑土地悠久的記憶」;而今最舒服的高級轎車,也比不上「東方紅拖拉機」;品嘗過的山珍海味,經歷的壯觀場景,也趕不上當年大會戰時工地的聚餐,幾個饅頭,一鍋菜湯,足以讓人回味一生,因為是「艱難歲月鑄就了我們這一輩」。
可能詩人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詩的深刻含義,雖然他在詩中這樣寫道:「鄉愁,是大雁南飛/寫在藍天上大大的『人字』」,但在我看來,知青那段艱難時光,那段與中國底層社會的深入接觸,最後自己也變成底層社會最底層的一部分的痛切體驗,的確是楊劍龍和知青一代的成人禮:他們從此真正懂得了「人」,真正懂得了「大寫的人」,真正懂得了生活的意義。以至於知青生活成為他們人生的基點,知青時期形成的價值觀,成為他們審視世間萬物的重要尺度。當他們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不斷去回顧這個基點和尺度,甚至去尋求新的人生動力的時候,知青經驗就成了這代人的鄉愁,生生死死不可動搖的文化鄉愁。當然,這個「人」字雁陣裏的頭雁,曾經在新時期白樺的電影《苦戀》中被不明槍聲擊落,又給人們的心靈蒙上了新的陰影。(唐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