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穿萬象的利劍──楊劍龍的詩作新書(下)

 

 

「世界應該像一柄靜臥的戈」,楊劍龍如是說。回到現實空間,面對紛繁複雜的世界,作為學者和知識分子,楊劍龍始終捍衛人類的普世價值,他對各種世間異相、學界怪事、文化亂象,以及過度現代化的症候,進行了深入的反思,甚至是無情的諷刺與撻伐。他的「詩」由此進入了「思」。如果在濃濃的鄉愁中,他的詩更傾向於「情感」抒發的話,那麼在這部分詩中,「思想」則成為詩人洞穿萬象的利劍,詩歌的現實感來得特別的尖銳,儘管語詞並非如此的劍拔弩張。

「世界應該像一柄靜臥的戈」,明顯包含著詩人和平的價值理想。二○○三年「九一一」紀念日,詩人遠在香港,看了電視,夜不能寐,寫下了《尋找與思考》。詩人「在思念的餘燼裏」,「在歷史的皺紋裏」尋找,「在記憶的瓦礫中」,在「現實的呻吟中」思考,思索的結果是,這個世界「飛走了一隻白鴿」,失落了一頂草帽,才因此「天柱崩塌」,災難降臨,才有了殘肢的顫抖、烈焰的燃燒、才有了「嗜血的槍炮/仍在地球的角落裏號叫」。詩人疾呼,我們要在「每一條大街與小巷/貼滿焦急的尋找啟示;/每扇心靈的窗戶/懸挂醒目的思考的布告」,「尋找那只飛走的白鴿」,「尋找人類博愛的心靈」。詩人祈求「別禁錮那只驚恐的白鴿,/要洗淨沾滿塵土的草帽」。詩人上下求索,四處詢問「飛走的白鴿/你何時銜回世界和平的橄欖枝?/失落的草帽/你何時見到人間大同人道的擁抱?」詩人急迫的心情,讓他已然超越民族、國家和階級的立場,立於人類更高的價值關懷,期待世界大同和普世人道的到來。這樣的宗教情懷,在楊劍龍的詩中並不多見。除了《救贖之途三首》贊美基督的「光」、「燈」和「十字架」外,只有一些散落各處的詩句:「受難的基督呵,/在你的面前,/一切充滿了陽光與美好」;「基督光照博愛志,/一片冰心在玉壺」;「綠葉,總企望河岸的休憩;/迷羊,總期盼牧者的呼喚」。特別的語境,讓詩人選擇了特殊的表達,「普世情懷」並非總要直抒胸臆,它已轉化為詩人悲憫的眼光,寬闊的胸懷、沉潛的氣度。比如詩人對「戰爭」的思考。看看這首《凱旋門》吧,「當將軍氣宇軒昂地/從此門昂首走過/凱旋的驕傲中/卻有多少母親/面對兒子尸首號啕大哭//當凱旋的樂曲/在這裏聲震寰宇/勝利的鮮花前/卻有多少流浪者/飽受戰火蹂躪與折磨//一將功成萬骨枯/成者為王敗者寇/凱旋者的驕傲/失敗者的落魄/卻有多少無辜生靈成枯骨」。基於普遍人道對戰爭的反思,在現代漢語文學中並不多見,更多的是正義戰爭狂歡後傷痛的遺忘。

正如詩人所說「世界永遠演著/善與惡的爭鬥」,有的顯明,有的隱蔽。比如封建專制始終陰魂不散,總在人類上空徘徊。作為在「五四」精神洗禮下成長起來的詩人,對此總是懷揣投槍與匕首。詩人來到印度阿格拉的泰姬陵,當觀光客們被這座象徵帝王愛情、由純白大理石砌成、舉世無雙的陵墓所震驚的時候,詩人卻很快發現隱藏在這一「輝煌」後面的歷史怪胎:「白色的並非總是純潔,/紅色的並非總是真誠,/白色恐怖,紅色血腥。/當藍天下的至愛已成永恆,/暴君的專制將百姓的苦難釀成,/個人的情愛導致了國家的沉淪。/月夜星輝下泰姬陵銀色歌聲,/游走著多少苦難百姓的冤魂」。百姓立場,在詩人山村懷想的詩篇中已經表露無遺,是詩人在與鄉村的痛苦相遇和親密接觸紥下的精神根鬚,是詩人成人禮的寶貴收穫,其深層潛藏的,是與專制對立的一種民主精神。

在詩人看來,自由對於生命而言就像呼吸一樣重要,須臾不離。呼吸乃世間萬物所共有:「風雲是大地的呼吸,/彩雲是哭泣後綻露的笑意。/霧嵐是山峰的呼吸,/霜雪是熟慮後思想的凝結。/有生命就有呼吸,/有運動才有精力。沒有了呼吸,/這世界就會窒息;/沒有了呼吸,這脈博就會止息。/倘若纏住了自然的肺葉,/倘若掩住了宇宙的口鼻,/這世界就將停止呼吸!」就像呼吸是與生俱來的一樣,自由是天賦人權;就像自然的肺葉不能被纏住,宇宙的口鼻不能被掩住,人類必須在自由的空氣裏呼吸。曾幾何時,霧霾「窒息了,窒息了,/高樓的呼吸;/絕望了,絕望了,/渴望自由的心海」。於是,詩人心生雙翼,渴望撲向大自然,投向自由的懷抱,「徜徉於霧嵐升騰的湖水/放逐心靈的負荷與情債/獨自於惆悵中仰臥/讓小舟自由飄蕩而行」;「讓奔湧的情/融匯於名勝古蹟裏」,「請大海群峰/開拓我宇宙般的心胸/讓日月星辰/綻放我焰火般的生命」,或者「在遙遠歷史的深思中/拂去人生的幾許寂寞」。「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的欣喜,以及逃向歷史深處的遐思後面,是詩人多麼強烈的自由之想啊!

「尋美求真誠為本,/說趣覓真生命歌」,可以說真情、真性情,構成了詩人的人格理想與倫理取向。詩人說魯迅是冷峻的,但骨子裏卻是赤誠的,所謂「冷漠神態赤誠心」;說魯迅與郁達夫雖然「憂憤悲苦風格殊」,但「率真坦誠性情同」,一殊一同間,表現出詩人的情感態度。詩人稱讚任鈞是「詩壇聖者」,因其「畢生真情」;稱讚汪靜之是「情聖」,因其率真熱情;稱讚賈植芳是人格楷模,因其「最是獄裏獄外身」,「錚錚鐵骨爭自由」,「寧折不彎真性情,/文壇巨擘誰堪媲?」詩人甚至將《粵海風》雜志人格化,稱讚其「文化品格鑄真誠」。詩人自己一直守望著童心和童真,一件有趣的事情是,他在歌詞的嘗試中,專門創作了《小紙船》、《知了,知了》、《小花傘》、《回到童年》、《小蝸牛》等兒童歌詞,寫得童趣橫生。真情、真誠之所以在詩人那裏如此被突顯,恰好證明了符號學的一個原理:符號在場,意義不在場。人間真誠太過難得,太過稀少,尤其在當下。哪怕像郭沫若這樣的時代巨人,終其一生的「蹉跎苦」,在詩人看來,大都源於「觀風使舵」,違背自心,不見自性。

為了留住真情,詩人專門寫了一組「情愛永遠」的詩,寄托對「永恆愛情」的渴望,「烙在心上愛的印痕,/永遠是真情擁有的依戀。/將虛偽的花兒拋入大海,/讓真誠的情愛鐫刻心弦」。同時詩人也表現出對女性的深切同情,比如談到魯迅的「母娶媳婦」時,詩人寫道:「新婚依舊獨往來,/人間最悲是朱安」。不過,詩人已經明確意識到,「海枯石爛/已成現代人的戲言/天長地久/已成及時行樂的嘲笑/真情何在,真愛何在」?與對謳歌真情相對應,詩人對虛情假意、奴顏媚態極盡嘲諷。他在《魯迅與貓》裏,以誇張的手法,描繪了戰士與小丑的游戲:「溫和媚態公允貓,/夜半性起常哀嚎。/文思遽斷擲筆起,/以貓為敵直到老」。魯迅一生的真性情躍然紙上,為真情而戰的姿勢栩栩如生。《瞻雨書懷》中還有大量的詩歌詠唱父子情、夫妻情、兄弟情、師生情、朋友情、同道情、兒女情,等等,在此不贅。總之,真情是回蕩在楊劍龍詩歌中的最強音。

進入新世紀,隨著消費社會的到來,消費邏輯向社會的每一個細胞漫延。人類已從異化勞動階段步入異化消費階段。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文化,不僅成為消費對象,而且還由此帶來異化符號消費,文化亂象可謂層出不窮。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在「顛覆與狂歡」的聲浪中煙消雲散。以往被視作文學或文化經典的,尤其是那些曾經宰制一個時代的紅色經典,在「改編」、「戲說」中被徹底解構。這時,楊劍龍顯示了一個知識分子最寶貴的品格:批判的立場。

楊劍龍在詩中為文化亂象立此存照:「胡傳魁與阿慶嫂/在大水缸裏尋歡,/孫悟空與白骨精/在水簾洞中作樂,/南霸天將吳瓊花牽進洞房為小妾,/白毛女喬裝打扮/對黃世仁獻媚調笑,/法海和尚滿臉淫笑/將白蛇青蛇玩弄於股掌,/沉香將已救出的母親/再度活埋進山底,/愚公在移走山的路口/設起了收費處的柵欄」。在這場「一切正的將其翻轉」、「化美為醜的世紀狂歡」中,詩人發現慾望的生產和慾望的消費,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主題:「世人的眼光,/都盯住了肚臍以下;/淫蕩的笑聲,/宣泄著現代人鬱積的慾望」。詩展現出的文化批判鋒芒,在對「新生代」的畫像中,更加犀利。詩人戳穿了慾望的實質,不過是一場利益交換的游戲,是精神衰敗的象徵,「倔強的身體/有千萬雙眼,/驚恐地觀望,/疲憊的精神/張開千萬張嘴,/貪婪地吮吸,/將人與我的關係看穿/——利益與利益的交換;/將地球的汗液吸乾/——永難填滿的慾望」。慾望的尖叫仿佛是這個時代的號角。在慾望的集結號下,「吃名人」大行其道,莫言獲諾獎成為一場文化鬧劇,政府、作協、媒體、記者、學者、出版商,各行各道、各色人等「吃」莫言吃得酣暢淋漓,甚至鬧出「莫言故居」的笑話。真可謂「莫言獲獎,/山河開顏」,「莫言放眼,/慾望無邊」。

文化批判的另一脈,是詩人對城市過度現代化的憂思。隨著有軌電車的消失,城市在「失魂落魄中便多了摩登」。但摩登的城市已經開始變味,「恍然間/舊仕女已著新裝,/百年老店裏的品嘗,/唇齒間/傳統名菜早已變味」。城市已經患病,而且病入膏肓,沉屙不起。煙霾、廢氣使城市失去了「健康的肺,「已幾乎難以呼吸」;城市已擁擠不堪,難以找到立錐之地;城市已被「推土機推平了歷史,/霓虹燈黯淡了記憶,/城市的失憶,/讓人們失落了自己」。失落了自己的城市,除了是農民工、官員、妓女、學生、出租車司機、無執照小販、清潔工、性病醫生、遛狗者、環保員、小偷、騙子、心理醫生的大雜燴,已沒有了先前的浪漫溫馨。城市正在現代化的宏濤巨浪中沉淪,開始遠離人類居住的家園。

可以說現代化是與啟蒙相伴而至的。因此詩人對現代化的反思也延及啟蒙和啟蒙者自身。詩人認為啟蒙無處不在,而啟蒙者則常常處於孤獨的困境。啟蒙「是梁上/母燕對嗷嗷待哺/雛兒的哺育,/是森林/老狐對依戀母乳/小狐的驅逐,/是老夫粗言穢語/對牧童的濡染,/是炕頭/夫婦粗聲喘息/對兒女的刺激,/是街角/演講者的唾沫/對看客的鼓動,/是會場/領導人的言語/令聽眾昏昏欲睡,/是原子彈/對長島的挑逗,/是赴死的戰機/對珍珠港的親吻,/是約翰的吶喊/對曠野的震動,/是孔子的游說/惶惶如喪家狗/的孤獨/愚昧者的自得其樂,/永遠是啟蒙者的孤獨」。也許正是這種深深的孤寂感,使詩人在《遠游》中表達了對有一個依靠、有一個心靈港灣的渴望,儘管這渴望十分迷茫:「渴望,渴望/有一個驛道旁的涼亭,/讓疲憊的心/有駐足的地方;/渴望,渴望/有一顆同樣迷茫的心,/相互靠攏、相互取暖,/有霧嵐飄浮的清晨,/在星光彌漫的暮色,/遠游的心/尋找著世界的一個旮旯,/一個可以休憩/可以溫暖的地方……」心靈的某種疲憊,使楊劍龍的詩中過早地流露出些許暮年意識。漸入老境的詩人,亦如斷線的風箏,無論如何掙扎,也無法擺脫被樹枝糾纏的命運,結局是「已經沒有人在乎它了,/任寒風去撕扯/任暴雨去鞭策/它在藍天裏翱翔的英姿/已經成為歷史/它在白雲裏升騰的舞姿/已經隨白去飄去/再也沒有人對它翹首/再也沒有人向它凝望/它默默地/默默地掙扎在冬日的寒風裏/直至筋疲力盡/直至面目全非」。這多麼像一個已進入人生冬天的老人,從歷史舞台的中心被迫走到世界邊緣的心境。再如《衰老之謳》中那衰老得「如一只老貓/在太陽下/伸著懶腰/如一輛舊車/在小巷裏/增添著喧鬧/佝僂的背/一張疲軟的弓/彎彎的腰/一座古老的橋」的老者,其人生況味更是如此。這類詩歌雖然不多,卻代表了楊劍龍詩歌的另一種風格。如果前面的鄉愁詩更偏重「感情」的抒發,關於普世價值和文化批判的詩更側重「思想」的表達,那麼這類詩則著重於人生「智慧」參透和總結。讀起來,很有些穆旦老年詩歌的韻味兒。歲月將生命熬成苦汗,而苦汁澆灌出的詩全都是智慧。(唐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