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飾與人性的禁慾色彩──毛思路與漢文明比較(上)

 

 

改革開放前三十年,毛澤東時期,老三色,是中國人生活世界基本色彩,老三樣,是中國人服裝基本樣式。其單調、樸素,與漢文明傳統服章之美形成巨大反差。兩個傳統截然相反,怎麼解釋這樣一種巨大斷裂?兩者能否調和?本文從教化方案的角度,嘗試圓融兩者的對峙、對立或矛盾。

其實,兩個傳統異中有同。中國傳統服飾也有節制處。色彩豐富,但階層不同,用色不同,有嚴格輿服等級制度規範,不可僭越,絕非任意。樣式固然比老三樣多些,基本形制卻也不外衣裳制、深衣制、袍衫制幾種,並不花樣多端。

服飾,也是改造人性的資具。服飾風尚有異同,意味著教化方案有異同。毛澤東對人性的要求有強烈禁欲色彩,改造人性基本思路是對有限肉身的欲望,絕對彈壓,絕不滿足,所以其時衣著尚樸素。漢文明傳統則不同,教化原則是既滿足又彈壓,先順應人嗜欲之情,再加入節制情欲的因子,充分考慮人有限與超越雙重特性。這就是來自《周易•繫辭》的「乾坤並建」。坤法地,大地厚德載物,美醜貴賤高下,無所揀擇。用坤,是退後一步的智慧,讓開一步,先順從人的私慾、私情,前者雖然鄙下,滿足它才能行地無疆,這是保住人有限一維。乾法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樹立人超越一維。與毛式改造人性思路相比,乾坤並建,要在用坤。用坤,關鍵在對事項美醜貴賤高下有一個分判,明知是低,依然滿足。修飾打扮,不是人類高級欲求能力,恰恰相反,更偏於動物本能。正因為低,才能吸引眾生。所謂服章之美,正是依順百姓嗜欲之情、吸引百姓進入教化的手段,此即用坤;而衣型寬大不便、輿服等級制度等彈壓、節制因素,即用乾,所以漢文明傳統服飾是有節制的華服。這個方案是中庸之道,比只滿足不彈壓高貴,比只彈壓不滿足圓融。

乾坤並建是學理的必然要求,是辯證矛盾的解決方案。判修飾之欲為低,卻沒有摒棄它,反而與超越維度共存,似乎有矛盾。但這不是「矛盾」,或者說,不是形式邏輯矛盾,是辯證矛盾。形式邏輯矛盾雙方一對一錯,不能共存;辯證矛盾雙方卻可以同為對,要求共存。追求修飾打扮,是人類有限層訴求;擺脫肉欲束縛,超脫向上,更是人類超越層固有訴求,雙方的要求都是正當的,尤其是前者——低,不即是惡。因此,辯證矛盾可以共存,也必須共存,人類理性自身內在理路的必然。由此完成一個「正反合」的辯證理路:世俗追求修飾打扮(正)——學理判為低(反)——依順世俗,滿足修飾之慾,同時節制彈壓,完成教化(合)。換言之,漢文明「乾坤並建」的教化原則,展現了辯證矛盾,更展現了一種解決人類理性自身辯證矛盾的終極方案。

毛式思路處於辯證反題階段,高於世俗,這他不被人理解的關鍵。漢文明傳統處於辯證合題階段,包含了反題的深意,這是毛澤東思想與傳統連接的關鍵。

張愛玲愛穿,不然寫不出《更衣記》。弟弟張子靜說:「姐姐在外面參加座談合等公共場合,一向穿著華麗,甚至奇裝異服」。他不是作家,筆頭稍澀,沒細節。還是柯靈細膩,記當年張愛玲與大中劇團主持人周劍雲見面,說她:

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朵舒卷的雲頭——也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

視覺藝術三元素:造型、色彩、質地,一一點出,就算換了文字表而出之,畫面感也很強。很難想像,酷愛舊式華服的張愛玲,在新中國要怎樣打扮。

一九四九年之後,中國人日常服飾產生巨變。尤其是五十年代末,隨著政治運動愈演愈烈,老三色、老三樣充斥了生活世界:

「革命的政治思想」就像一張大網,被捕上來的只有「老三樣」、「老三色」。「老三樣」泛指當時只能選擇的中山裝、軍便裝、人民裝,雖然尚有中式襖衫、青年裝等其他衣裝,但老三樣肯定是首選。色彩的選擇就更少了,「老三色」指藍、綠、灰色,這三種色彩基本囊括了這個時期的全部服飾色彩,老三色也整整統治中國大地十餘年。

「老三色」指藍、綠、灰,「老三樣」指中山裝、軍便裝、人民裝。不過,到底什麼是老三色、老三樣,似乎有一點分歧。還有一種說法:

六十年代的老三色和老三裝。在極左思潮的幹擾和破壞下,老三色藍、黑、灰,中山裝、青年裝、軍便裝又占領廠服裝陣地,西服和旗袍更沒有人敢穿了。就連年輕的女孩子也不敢穿花衣服或是顏色比較鮮艷的服裝……。

這裏,老三色指藍、黑、灰,老三樣(老三裝)指中山裝、青年裝、軍便裝。

但,不管藍、綠、灰,還是藍、黑、灰,都是樸素的顏色。而中山裝、軍便裝、人民裝,其實和中山裝、青年裝、軍便裝,大同小異。軍便裝、人民裝、青年裝,全部脫胎於中山裝,只口袋、領子等細節上有些微差別。軍便裝和中山裝最接近,只是中山裝上下四個口袋,都是貼袋,有袋蓋,上袋蓋明扣,軍便裝挖袋,有袋蓋,上袋蓋暗扣。人民裝只有三個口袋,上一下二,都是挖袋,但上袋無袋蓋,下袋有袋蓋,工藝簡單一點。青年裝變化稍大,領子與中山裝完全不同,西裝小翻領;口袋也有變化,上一下二,雖然也是貼袋,但都沒有袋蓋。

張愛玲抗拒這種打扮,柯靈回憶:

一九五二年,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張愛玲應邀出席。季節是夏天,會場在一個電影院裏,記不清是不是有冷氣,她坐在後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網眼的白絨線衫,使人想起她引用過的蘇東坡詞句,「高處不勝寒」。那時全國最時髦的裝束,是男女一律的藍布和灰布中山裝,後來因此在西方博得「藍螞蟻」的徽號。張愛玲的打扮,儘管由絢爛歸於平淡,比較之下,還顯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張愛玲會穿中山裝,穿上了又是什麼樣子)。

弟弟的判斷和柯靈一致:

一九五二年我調到浦東鄉下教書。那時大家都忙著政治學習,我也較少回上海市區,和她見面的機會就少了。那年八月間,我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市區,急急忙忙到卡爾登公寓找她。姑姑開了門,一見是我就說:「你姐姐已經走了」。然後把門關上。我走下樓,忍不住哭了起來。街上來來往往都是穿人民裝的人。我記起有一次她說這衣服太呆板,她是絕不穿的。或許因為這樣,她走了。

截取張愛玲的穿著花絮,因為最有代表性。當代人回視那個時期,所想所為,應該不出她的藩籬。

全國上下形成這樣的服飾風尚,和毛澤東同志的建國方針有關,更和他改造人性的基本思路有關。

毛澤東對人性要求頗高,政策多帶有強烈禁欲色彩。

一九四九年十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毛澤東同志的建國方針是「勤儉建國」、「艱苦樸素」:

要勤儉建國,反對鋪張浪費,提倡艱苦樸素、同甘共苦。

而且反複強調:

勤儉辦工廠,勤儉辦商店,勤儉辦一切國營事業和合作社事業,勤儉辦一切其他事業,什麼事情都應當執行勤儉的原則,這就是節約的原則,節約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基本原則之一。中國是一個大國,但是現在還很窮,要使中國富起來,需要幾十年時間,幾十年以後也需要執行勤儉的原則……

新中國一窮二白,但「幾十年以後也需要執行勤儉的原則」,說明「勤儉」與「樸素」不是權宜之計。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他對人性的基本要求。

早在一九五六年,就在八屆二中全會提出軍隊幹部減薪:

我贊成在和平時期逐步縮小軍隊幹部跟軍隊以外幹部的薪水差額,但不是完全平均主義。我是歷來主張軍隊要艱苦奮鬥,要成為模範的。

一九六四年八月,再次關注軍隊高級幹部減薪問題。一九六四年八月間,毛澤東吩咐賀龍、羅瑞卿一道到北戴河,向他彙報軍隊高級幹部減薪問題,作為防止修正主義的一項措施。減薪,一方面針對他反感的等級制,以縮小薪級差;另一方面,優裕薪金,優裕生活,即所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修正主義生活方式,他同樣反感。減薪,也針對後者。

一九六四年六月,他批評中國高級幹部的保健工作,當然就在意料之中了。他說:中國的保健工作是學蘇聯的。一個人,如果不動動,只是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出門乘車不走路,就會多生病。衣、食、住、行受太好的照顧,是高級幹部生病的四個原因。

他憂心曾經同甘共苦的戰友,在和平時期,吃得太好、穿得太好,縱逸了肉身,墮落了靈魂。

一九六七年提出的鬥私批修,不過是他人性基本要求的極端化。私、資、修,三者終極指向一致:肉身的享樂。批私、批資、批修,是他不容許人性鬆弛,耽溺於享樂。

不難總結出毛式改造人性的思路:對有限肉身的慾望,絕對彈壓,絕對摒棄。新中國前三十年服飾風尚,老三色、老三樣,正是這種思路的產物。在他看來,人,應當樸素,也必須樸素。前者應然,後者實然。現實中,實然未必即應然。他心中,實然必須即應然,否則,就要接受改造。就此而言,毛澤東同志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相形之下,鄧小平同志是現實主義者。

理想化到極端,有時,也會走向初衷的反面。毛澤東雄心勃勃,改造人性,固然絕不言棄,但以鬥爭方式。因此,更重要的問題是,同樣絕不言棄,是否存在一種溫和方式?

漢文明傳統教化方案,給出獨有原則:乾坤並建。這個方案,通俗說來,就是向現實低頭,向理想挺進。低頭,是為了更好地挺近。絕不低頭,始終鬥爭,適用於道德事件,不適用於經驗事件;適用於戰爭時期,不適用於和平時期。(作者:李欣,上海交通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