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並建:彈壓又滿足──毛思路與漢文明比較(下)

 

 

乾坤並建先是坤卦的智慧。坤法地,大地厚德載物,行地無疆,之所以能這樣,因為不撿擇。大地之上,美醜、高低、貴賤,都存在。大地包容一切。沒有主動跳出來說,要高不要低,要貴不要賤,要美不要醜。所以,坤卦最關鍵的一點在於,醜的、低的、賤的都保留了下來。所謂厚德載物,「厚」在此處。因此,坤卦的智慧隱含了一個前提:需要分判什麼是低、什麼是醜、什麼是賤。然後再反身保住,中間有一個學理的曲折。

其次乾卦的智慧。乾法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要樹立人性超越維度。具體的措施則是加入節制情欲的因子,離肉欲越遠,離超越性越近。

「乾坤並建」的意思,《周易•繫辭下》已經透漏:

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孔穎達解經:「『垂衣裳』者,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絲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長大,故云『垂衣裳』也」(《周易正義》)。他說,以前衣服短小,後來有了絲麻、布帛,衣裳也就加長加大了。但有關鍵兩點,語焉不詳:其一、為什麼衣裳加大加長就可以天下治?其二、為什麼這就叫取諸乾、坤?這兩點,正是本文要回答的。

這一句與教化有關。利用服飾,教化人性,以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穿衣打扮,修飾之欲,偏於動物本能。動物在求偶時都知道皮毛閃亮、精神抖擻,並非高級欲求,不是人類超越性的表現。但,聖人智慧是先讓一步,先退後一步,讓人打扮,讓人穿得漂亮。故傳統「服章之美」恰恰是因循民眾嗜欲之情,法坤,順物終成。但滿足的同時彈壓,怎麼彈壓?衣服加長加大了非常不便,船山說這種衣裳「炎非以適,寒非以溫,為之也勞,服之也苦贅」。難道古人沒有智慧,發明不了短小衣服?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自有短小衣服。但中國傳統的衣服如此寬大,如此不便,是日常修行的一個深意。要通過這種不便來磨練人的肉身,磨練人的意志,正近於道德律令對幸福的貶抑。道德,即與幸福相衝突。人在貶抑肉身幸福中才挺立起道德主體。因此,衣裳不便,磨礪意志,幾近修煉道德主體,這是得了乾卦健行創生之道。漢文明造物的立意是即生活即修行,原本不求方便。胡服簡便,而胡之為胡,正因教化的智慧不在服中。現在衣裳西化,不但一味求便捷,意思全無,更等而下之求撩撥,如旗袍,都是當代胡服。此時人只有現象身份,只在有限層,失落了超越維度,民風之不振,豈無故哉?船山看法和我們並無不同:「蓋衣裳之盡制,……但便於馳驅輾轉,則民氣怠於簡束而健德泯,生其鷙戾而順理亡」。我們正面立論,他反面著眼。

乾坤並建,關鍵在用坤;用坤,關鍵在分判事項高下貴賤美醜。因此,從學理角度評判衣裳修飾就成為關鍵,一段學理的曲折需要再補充、再展開。如何準確理解毛澤東時期樸素著裝風尚?如何全面理解漢文明服章之美?這一點正是關鍵。

下面一段文字很能代表常識:

即使是艱苦時代,她們亦不放棄對美的渴求。中國姑娘們會精心地把頭髮盤起,裸出鵝弧頸項,或者在衣襟上用小碎花打個褶,用針線把被子上剪下的朱紅匯到一處,那份苛求與精緻,思之是要令人落淚的。

精心修飾,被定義為美。這,沒有錯。但問題的關鍵在,美有類別,美有高下。打扮所追求的那種美,只是美的一種,不是唯一一種,更不是最高一種。它其實是低等情好,這個判斷,有學理與歷史雙重支持。如果眼光放得更開闊,佛學同樣認可這一判斷。

先看學理。

就美感原理而言,修飾打扮所追求的好看、漂亮,其實帶有更多低等美感成分。換言之,常識所謂「好看」、「漂亮」、「好聽」,恰恰是低等美感,或者說生理性美感。

孔雀開屏,好看,人類認為華麗美好。不要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物種,或許比人類更能欣賞這份好看,那就是——雌孔雀。而鳥獸在發情期,為了勾逗得鳥目流連、獸心傾慕,總是皮色鮮明羽毛耀目抑且姿態威猛矯健,閃亮登場。人,是一種特殊的存在者,兼有獸性與理性。畢竟,理性一旦失守就總還是獸,追求滿足感官,也算本色當行。但此時的美感只能說是生理性美感了。康德把這種美感稱之為「快適」(Angenehm;Agreeable),他說快適是:

那在感覺中使感官感到喜歡的東西……通過感覺激起了對這樣一個對象的欲望,因而愉悅不只是對這個對象的判斷的前提,而且是它的實存對於由這樣一個客體所刺激起來的我的狀態的關係的前提。

康德還提示了最為關鍵的一點:

快適……決無法有貢獻於我們的文化教育,而只屬於純然的享樂。

而流行音樂、通俗文化,總是擁有最多受眾,恰恰因為審美落在感官、感性層,屬於生理性美感。在窮鄉僻野,也能聽到流行歌曲,看到明星照片,因為快適這種審美,與文化和教養無關。

再看歷史。

在中國藝術審美傳統,充滿了對「好看」的「偏見」,與學理如合符節。

一個值得現代人尋味的現像是:美人、美女之稱,未必是褒義。

初唐四家之一褚遂良的字,起筆收筆處,提按變化明顯,裝飾味頗濃。且結字呈X型,中宮收緊,帶一份裊娜,有些媚態。唐人張懷瓘《書斷》有評語:

瑤台青瑣,窅映春林,美人嬋娟,不任羅綺,增華綽約,歐虞謝之。

「美人嬋娟,不任羅綺」一語,似乎是褒義?宋代《宣和書譜》卻揭開了謎底:

遂良……正書尤得媚趣,論者況之瑤台青瑣,窅映春林,嬋娟美女,不勝羅綺。蓋狀其豐艷,雕刻過之,而殊乏自然耳。

原來是唐人暗諷他雕琢太過。明人比宋人更為直接,趙宧光《寒山帚談》評價褚遂良和他的《雁塔聖教序》,說:

褚遂良志在妍媚,古雅罔聞。《唐三蔵敘》比量《集王帖》,如伎女之並宮娃,蒹葭之倚玉樹,非其倫矣。

原來太過好看的字,客氣,叫美女,不客氣,叫伎女。

元人陸行直跋鐘繇《薦季直表》:

右漢鐘繇《薦季直表》真跡。高古純樸,超妙入神,無晉唐插花美女之態。……吳郡陸行直題於壺中,時年七十有五。

《薦季直表》的點畫形態,做的是減法,起筆收筆,絕無裝飾性提按,與褚遂良的加法正好相映成趣。「高古純樸」在上,「插花美女」在下,一褒一貶,陸行直判得涇渭分明。

在中國審美傳統中,「美人」、「美女」不是褒義,「美觀」、「媚」這樣的字眼,也貶義十足。

宋代劉正夫明確提出:「字美觀則不古」:

文臣劉正夫……平日喜書學,多作行法,好與人論字。嘗謂字美觀則不古。初見之,則使人甚愛。次見之,則得其不到古人處。三見之,則偏旁點畫不合古者,歷歷在眼矣。字不美觀者必古。初見之,則不甚愛。再見之,則得其到古人處。三見之,則偏旁點畫亦歷歷在眼矣。故觀今之字,如觀文繡,觀古人字,如觀鍾鼎。

明末清初的傅山,有詩《作字示兒孫》,談書法。詩後有一段文字:

……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

「寧醜毋媚」,是更為激進的口號,「媚」的對立面「醜」,正式登堂入室。

三看佛學。

修飾打扮追求的美感,在佛學只能定位在色欲。佛學義理呵斥色欲,屢見不鮮。如智者大師《釋禪波羅蜜次第法門》:

呵色欲者。所謂男子女人,形貌端嚴,修目高眉,朱唇素齒。及世間寶物,青黃赤白,紅紫縹綠,種種妙色。能令愚人,見即生愛,作諸惡業。如頻婆娑羅王,以色欲故,身入敵國,獨在淫女阿梵婆羅房中。優填王以色染故,截五百仙人手足。如是等種種因緣,知色過罪,如摩呵衍中廣說。

義理精神必然體現於僧團戒律。為出離色欲與貪著,僧眾當穿壞色衣:

本制袈裟,染令壞色,離五欲想,不生貪愛。

何謂壞色?壞色有兩意:一、作名詞,不正渾濁的顏色,不好看的顏色,青、黑、木蘭(偏黑偏紅的褐色);二、動詞,點染使之壞,點淨。

唐代道宣大師作《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說根據《四分律》,僧人不得穿上色染衣,要點染壞色:

四分云:上色染衣不得畜,當壞作袈裟色(此云不正色染,具有正翻)。

宋釋元照《四分律行事鈔資持記》補充解釋,什麼叫「上色」:

上色者總五方正、間。青、黃、赤、白、黑,五方正色也;緋、紅、紫、綠、磂、黃,五方間色也。

僧服用色的精神還是容易把握的:世俗常見衣色盡數排除,好看、漂亮的顏色一律禁止。值得注意的是,青、黑、木蘭三色,青、黑也在禁止之列,這就要引入「點淨」的概念了。不僅不允許穿好看純色,不好看的純色要穿,必須用其他不好看的顏色點壞,以徹底破除貪著欲望。如黑色,需用青、木蘭兩色作點;如青色,需用黑、木蘭兩色作點;如木蘭,需用黑、青兩色作點,才算真正如律壞色,這是《摩呵僧祇律》明確規定的:

若比丘得新衣,當三種壞色,若一一壞色:青、黑、木蘭。若不作三種,一一壞色受用者,波夜提。

值得注意的是,《摩呵僧祇律》還嚴格規範了「點淨」的形式:

作淨時不得大、不得小,極大齊四指,極小如豌豆。若持呵梨勒、□醯勒、阿摩勒,鐵上研取汁作點淨,不得並作,或一、或三、或五、或七、或九,不得如華形作淨。

點淨不能點做花型,意味尤其深長。今日有插花者,不選牡丹、不選繡球、不選玫瑰、不選百合,單單用三兩樹枝,或者乾果,或者枯荷。實在要用到花朵,一枝棉花應事。牡丹、繡球、玫瑰、百合,一隊;樹枝、乾果、枯荷、棉花,另一隊。前隊嫵媚,快適感重;後隊樸拙,超越感官享樂。無獨有偶,日本枯山水,庭院中不允許出現開花植物,大概也是害怕沾染脂粉氣。繡花工藝,天然媚,天然膩,當代女裝品牌「言茶」有一種設計,面料上縫出線跡,米粒樣,點點灑落,長長短短,疏疏密密,名之為繡花,其實根本不見花型。而且用粗麻線,不用細絲線,是手繡,不是機繡,更添一份樸拙。繡花原本的感官快適,就此抵消,真是善巧手段。

凡此種種,遙相呼應:書畫、插花、景觀設計、服裝設計,還有佛學,多個領域,殊途同歸於學理——學理根柢於人類理性自身內在理路,必然普遍呈現,必然古今中西會通。

看來,常識所謂漂亮、好看,並不高貴。新中國前三十年,在毛澤東建國方針引導下,衣著質樸,也並不粗鄙——有學理支撐,儘管鞭撻者甚眾。常識,在沒有經過學理的分析與評判之前,往往只是偏見與誤解。這世上的人,囿於經驗有限性,以現象為本體,以虛幻為真實,以醜為美,以美為醜,真是顛倒夢想。

不過,這樣一來,漢文明服章之美,似乎就與學理、與傳統審美矛盾了。這種矛盾,只能從「乾坤並建」角度作解,這是坤卦的智慧。迎合世俗,以退後一步的智慧吸引大眾,完成教化。

上文中的矛盾:修飾之欲,被判為低,卻沒有禁絕。反而最終保留下來,與用乾並行。這,並非形式邏輯矛盾。如果要說矛盾,也是辯證矛盾。

形式邏輯矛盾,對立雙方,或者絕對地對,或者絕對地錯,不能共存。辯證矛盾不然,對立雙方,可以同為錯,也可以同為對。後一種情形即可共存,如乾坤並建呈現的矛盾。對感官快適的追求來自人性有限層,超出肉欲束縛、不斷超越向上的需求則來自人性超越層,人作為有雙重特性的存在者,來自有限層與超越層的要求都是正當的,同為對。

區別形式邏輯矛盾和辯證矛盾的思路,源於康德《純粹理性批判》。不過,表達與本文不同。他不是劃分兩種矛盾,而是劃分兩種對立。康德視矛盾為一種對立(Entgegensetzung;Opposition),稱之為「分析的」(analytisch;analytical);辯證法為另一種對立,稱之為「辯證的」(dialektisch;dialectical)。前者即形式邏輯矛盾,後者即辯證矛盾:

……請容許我稱這種對立為「辯證的」,而稱矛盾的對立為「分析的」。這樣,兩個辯證對立判斷可以同時是假的;因為其中之一不是另一個的單純矛盾面,其所說的比一個單純的矛盾所需要的有更多一些東西。

矛盾對立(形式邏輯矛盾)雙方必然一真一假,辯證對立(辯證矛盾)雙方則可同真,或同假。當然,在引文中,康德提出的只是同為錯這一種類型,「可以同時是假的」,即二律背反。而事實上,包括《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康德三大批判中所有辯證論都僅指辯證對立雙方「同為錯」這一種類型。必須指出的是,如乾坤並建,辯證對立雙方「同為對」才是更為根本的辯證法,這關鍵的一點似乎被康德忽略了。

由於忽視了辯證對立雙方「同為對」的辯證法,辯證矛盾或者說辯證對立的產生的原因,必然也被康德忽略。辯證法的發生,一定一方來自有限層,一方來自超越層;或者說一方來自知性層及以下,一方來自超知性層,雙方在人類理性之中都有位置,要求共存是人類理性自身內在理路。牟宗三認為:「辯證法底表現處一定是在知性領域以上」,這只道得一半,必有知性層及以下作為另一半,才能生髮辯證矛盾。不過,他偶然也指出過,辯證對待中要有「異質」的成分。無疑,這有意無意道及的觀念,更合於學理。而「乾坤並建」所呈現的矛盾:快適的滿足與超越肉身的欲望,一方來自有限層,一方來自超越層,恰恰異質,所以才稱其為辯證矛盾。

「乾坤並建」融合辯證矛盾雙方,正是圓教的智慧。儒家始終懂得這一點,《二程遺書》說:

愚者指東為東,指西為西,隨眾所見而已。知者知東不必為東,西不必為西。唯聖人明於定分,須以東為東,以西為西。

常人只知聲色修飾之美,美之為美;智者知修飾媚好只是低等美感,超越這種帶有濃厚肉身氣息的欲望才是人性終極旨歸;聖人明於定分,即是懂得這個分判,又以退後一步的智慧,保住修飾之欲,同時施以彈壓。故聖人外在是俗人(正),和光同塵,內裏是智者(反),合俗人與智者為一,才叫聖人(合)。但第三階段和第一階段很相似,如果沒有經歷過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第二階段,很容易混為一談。

有了這樣學理認識的三階次,前文的許多矛盾可以更好地解釋。在漢文明傳統中,純藝術審美標準處在智者階段,服章之美處在聖人階段。學理次第不同,分際不同,並非矛盾。當然,必須補充說明的是,聖人階段,是配合了寬大衣型、嚴格輿服等級制度的服章之美。純然服章之美,愚者階段。而傳統純藝術審美,也不會僅僅停留在智者階段,必然趨向聖人階段:既有高級美感,也有快適這樣的低級美感,以臻圓融,「中和之美」即是,書聖王羲之的作品即是。

常識對修飾打扮的追求、毛澤東時期老三色、老三樣服飾、漢文明傳統服章之美,恰好對應學理演化三階段。世俗常識裝扮與漢文明服章之美,貌合,但神離;老三色、老三樣服飾與漢文明服章之美,貌離,但神合。世俗常識裝扮與老三色、老三樣服飾,神貌一並不合。

本文尚未深入分析改造人性思路的疏失。其要點有三:

一、同為大規模改造人性,漢文明講求「神而化之」、「無聲無臭」、「百姓日用而不知」,在不知不覺中完成——這是乾坤另一意:「無為」意。毛澤東同志則轟轟烈烈,搞政治運動,搞全民運動,不免「有為」。

二、沒有瞭解教化方案必須分層,一對利根,一對鈍根。前者自律自覺,後者必須以他律,外力加持。毛澤東所要求的自律自覺、艱苦樸素、大公無私,只適用於利根人,根本不能應用於全民。普適性最高的方案就是乾坤並建,雖然針對鈍根,其實鈍根、利根都可用。因此,乾坤並建是漢文明名物制度設計原理之一,不僅服飾,政制、禮儀、飲食、音樂、書畫乃至宮室民居等等,設計中都蘊含了教化深意。可謂衣食住行,天羅地網。

種種原因,毛澤東走向了初衷的反面,但他的初衷依然配當敬重。全民藍灰黑,全民老三裝,多少人嘲諷那時的荒謬,又有多少人見得出那背後的崇高。二程的話值得再次回味:「愚者指東為東,指西為西,隨眾所見而已。知者知東不必為東,西不必為西。唯聖人明於定分,須以東為東,以西為西」。學理認識的三重次第,毛澤東同志的觀念處在第二重,智者階段:知東不必為東,西不必為西,把常人心中所欲、所念、所想來打破了。倘若真正站在了聖人階段,回首來路,一定能夠同情理解智者階段。聖人階段必須經歷第二重辯證否定環節,才能達至,並非一蹴而就。因此,智者階段的重要性,無論如何強調,都不過分。平凡如我輩,知盡關山第幾重?愚者?智者?聖人?(作者:李欣,上海交通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