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寂地獄門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老子.十六章)

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莊子.天道篇)

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莊子.天道篇)

 

 

 

直到過了五月份,我才斷了在一片白色中重尋靜寂世界的念頭。那個感恩節,遠涉亞當河回來,就盼著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一等六個多月。

平生喜靜不喜動,不肯湊熱鬧,居溫哥華十餘年竟沒看過鮭魚回流盛況。長周未,妻子提促致電旅行社,訂位去地獄門看鮭魚,回答說是時晚矣,浩浩蕩蕩的鮭魚群早已過了地獄門,要看就得去源頭亞當河,而旅遊巴士已滿。咬了咬牙,自己開車去。來回近千公里,天哪,從沒如此遠足!買地圖,劃路線,備乾糧,起大早,駛上了橫貫加拿大的一號公路。

實在是想探尋一個謎。鮭魚回流,本不應是加會大才有的奇觀。六十至七十年代,在中國東北下鄉,邊境河道烏蘇里江和黑龍江,每年夏秋便會吃上大馬哈魚。大馬哈魚就是鮭魚,但只聽有打魚的船歌,如迴音不絕的《烏蘇里船歌》,而沒有聽人提過回流的壯舉。壯舉之類的,只是中國神話流傳的鯉躍龍門。國人繪聲繪色,羡慕的是那艱難一躍過龍門後身份的改變,從此身價百倍,出人頭地,耀祖榮宗。中國神話虛擬出的都是喜劇,而鮭魚拼死逆流上溯,欲是千真萬實呈現在我們當下生活中的,每年成千上萬男女眼前看得真實,聽得驚心動魄。那是一種悲壯,滿江的水染成一片血紅,沒有人能找出什麼功利,連生存本能也解釋不了,因為,回流是為了產卵,但從溫哥華外海進入費雷澤河,只要找到任何一條支流,躲在淺灘緩水的砂石下就可以安全產卵。以血肉之驅逆境而上,一定有所尋求罷。

蒼茫雲繞的北美洛磯山脈迎面撲來,燦爛晨曦被遮蔽了,薄霧浮襲,只緣身在其山中了。一號公路在駛過霍波(Hope)以後,路面變窄。霍波是拍攝《第一滴血》的外景地,十年前曾同友人來此一遊,還認出電影中的那個加油站。我懷念小鎮的純樸市民,對我們充滿善意,但似水如年,不知今日古風猶存否。由於趕路,沒有進去,直接在城外轉向北去。

公路沿費雷澤河而行,起初還能看到寬闊的河面,漸漸山路上延,濤聲已在腳下,一會又逶延在前。兩個多小時候後,路面突然開闊起來,這兒就是地獄門,費雷澤河一個大拐彎,收緊隘口,石岩懸崖,峰巒聳立,濤聲震天。二百年前,當加拿大西部還是蠻荒時,探險家西蒙.費雷澤發現了這個崎嶇峽谷,上游奔騰而下的河水形成落差九百多米高瀑流,他認為常人不能逾越,就起叫名地獄門。後來,因為鑿石造鐵路,崩石落河,堵佔了本來就狹窄的河水,流水更為險急。千百年來,鮭魚從大洋迢迢回歸中,在到達亞當河前,都繞不開地獄門這一關。

鮭魚從外海入河口時,是一片浩蕩銀白色,經過無數險灘和亂石之後開始變色,漸呈暗紅。在地獄門,上百萬條鮭魚擾攘攢擠,擊浪,跳躍,衝刺,躍過十幾米高的水中巨石,有時往往要飛衝幾十乃至上百次。人們至今也弄不明的,在急流而下的雷霆萬鈞中,小小的鮭魚是依靠什麼力氣,躍上比自己身高幾十倍乃至上百倍的瀑布?除了毅力,勇猛,肯定有一種來自造化的命運力量。這悠然是一種神秘,而人們所看到是,鮭魚為此付出的代價是生命。沒能躍過地獄門,力竭而死,真正是不成功而成仁了。而跳過地獄門的,雖然已入坦途,水流相對平緩,但此刻的鮭魚歷經煉獄,已是脫胎換骨,面目全非了,皮膚不但更紅更硬,而且鮮血淋漓,遍體鱗傷,勾嘴裂牙,看似兇相畢露。它們不吃不喝,儘管體無完膚,仍然義無反顧,浴血向前。整個河流變成在陽光下眨著閃爍之亮的紅色綢帶,緩緩地向亞當河飄展過去。

從高處看去,地獄門崖懸水兇,沿岸尚可看到擊流而死的鮭魚遺骸,有的只剩下被鳥獸叼啄過的半截白肉。時節幾近深秋,征塵不復,壯舉掩湮,除了瀑布奔流咆嘯聲,就是滿山遍野在風中瑟沙作響的楓濤。那是為已死在腳下的鮭魚所悲,也是為未死而踏上最後生命之路壯士的送行。十一月時,所有鮭魚無論成功與否,都已死亡安息,沿河山林紅楓遍染,應是最後的輓幕罷。天地是如此宿命,又是如此默契。

地獄門靜寂了。我們還要趕路。

經過里頓鎮以後,費雷澤河似乎往西偏行漸離,與一號公路分道揚鑣,東側出現了許多支流,我想,其中有一條應是亞當河的。車子在行下坡,平原漸展在前面,一片湖光山色。幾乎有半天時間我們好像行駛在荒原中,這時才感覺有了人煙,公路上已出現去亞當河的巨大路標牌。當從一座高架橋上迂迥進入亞當河邊時,汽車已經排成長龍,路旁掛滿魚形的路牌。我們把車停在路邊,直接步行前往。遠遠聽到劈裂拍啦的擊水聲,迢迢數百公里趕來,亞當河,鮭魚的最後歸宿,難道就近在咫尺?

過了一座小橋,已是人山人海,許多人引頸環尋,或呼朋喚友,河灘已是很狹很淺,布滿小石頭。出現在眼前的鮭魚,竟是如此巨大,每一條像小鯨魚似的,靜靜地在那兒拍打著淺水。這是在歷經千山萬水之後到達終極目標的生命?如果說是,此景此情,人聲躁雜,沒有悲壯和終極的神秘,反而像一種嘉華年會,人們有說有笑,甚至在河灘上架爐吃燒烤,有何神秘?如果說不是,郤見一隊一隊的人從旅遊巴士上下來,在導遊帶領下走向河灘,路旁的彩色指示牌上,也清楚地告訴我們,這就是觀看鮭魚回流的最後景地。大批大批的鮭魚肚皮翻白,靜躺在河邊,人們說,這是已經產完卵安靜死去的壯士。河中有零星分布的石灘,流水從中淌過,一些鮭魚繼續在這兒搏擊。這兒顯然是它們生命的終點站,每一條倖存的鮭魚,都已有氣無力,它們每一次搏擊,連看都能看出是作最後的掙扎。然而,無論如何,都是成雙成對,而且雄鮭魚與雌魚總保持一定距離,形成一半圓形安全保護傘形,雌魚拼力反覆向一堆砂石衝擊,用尾巴撞打,河面上不時楊起一波水花。一次一次擊打後,終於開出一個小洞穴,那是為產卵準備的產房。曾記得在電視上看過,當洞穴打出後,一切似乎都在造物主設計的時間表上,雌魚慢慢排出卵子,雄魚不早不晚在這時射出精子,那噴湧而出的精子,在電視慢鏡頭中,像一團彩雲,從四面八方緊緊把卵子包圍起來。寧靜而美麗,無言而神聖,為新生命而回歸的壯舉,就此劃上句號。

我和妻子想親眼看一下電視中的寧靜而神聖的畫面,就小心翼翼地涉水跨到一堆河石中,看一對鮭魚如何完成產卵,但是,一直到我們離開,始終也沒有看到有如電視上的那種經典之作。我突然醒悟過來,在這麼多人的目睽下,要出現靜寂之中的那種神聖世界,也實在太難了。人的好奇,人的多事,為這個原本應該寂靜的世界製造了麻煩,大概是我們沒能預料到罷。

這紛擾的世界,是鮭魚所能容忍的嗎?這萬頭躦動的地方,會是遍體鱗傷跋山涉水所追求的終極之地嗎?

我不相信這是鮭魚在亞當河的最後歸宿──也許,這僅僅是觀光旅遊的最後一站罷。我們看見,還有些鮭魚并沒有停下來,它們還在向上游尋覓著。我把地圖拿出來,知道這亞當河最後是流入亞當湖,這個湖就在旁邊,但沒有路可以行走。我感謝現代文明的開發,還沒有伸展到咫尺身旁的亞當湖。我和妻子決定離開這兒,繞湖邊最近的路而行,雖然,明知無法進入那湖,但總想更貼近一些。

我們把車開出去時,還有許多旅遊巴士陸續到達,本是寒涼的深秋,因為人多而變得燥熱,沙塵飛揚。我們根據方向,只要見到有右拐的小路,就轉彎,慢慢地路面愈來愈狹并愈難走,終於,在一處盡頭停了下來,這應該是離亞當湖最近的地方了。

事實上,我們的車已經爬上高高的半山坡。這兒,少見人煙,寒氣逼人。直覺來了,一個萬籟俱寂的世界就在前頭。我們看得并不清楚,因為參天古樹遮著,但分明從山下傳來平緩而又些湍流不息的水聲。小心地鑽出古樹林,開闊的世界展現在面前,倘大的亞當湖像銀色的盤子,靜靜地流淌在我們腳下的深淵中。四周全被高山和大樹包圍著。

這裡只有三種顏色,山林的翠綠,湖水的碧籃,陽光的金黃;這裡只有一種聲音,令人能催眠安息的潺潺水聲,連鳥聲也不大的。所有世界萬物,好像對這種生命的神秘都懂得了保持一種莊嚴的寂靜。在這樣一個地方,沒有人的嘉年華會,沒有人的氣焰喧囂,更沒有引人食欲的燒烤碳煙,是一切奸詐和功利都遠離之地。我想,老子無論如何言「無」,肯定是建立在靜寂之中的,他說道法自然,而正是緊接在「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後面的啊。可惜的是,曾向他問禮過的孔子,并不甘寂寞,在本應清靜萬寂之山水面前,郤發出了「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的感概,從此中國的山水也不得安寧,那麼多人自以為聖賢,又不甘寂寞,既使躲在深山老林,也想著有朝一日被請出去治國平天下。我郤是想,鮭魚并非知者,郤樂水,只能是因它背後的大山,保守著這靜止如鏡的湖水。感恩自是不必說,但將中國古老儒學的知和仁交融在一起,恐怕是老子做夢也想不到的罷。老子是真正是歸於靜寂了,但中國後來自稱避世的禪師,許多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起碼酒肉是不能少的,大不過弄幾片竹葉附庸風雅罷了,以賢自居還是免不了要為回頭做官鋪路。禪宗循世玄學,不知鮭魚的歸宿是終極的靜,也是打坐寂思的不幸了。

亞當湖很大一片,這只是其中一個較小湖灣,而且,四周佈滿古樹和荊棘,一直伸鋪到水邊,這天工之作竟使任何人也不能踏足,連鳥獸也少見。大概也就在這靜寂的世界中,也許可以解開鮭魚回流的生命之謎。從小離開母體,流向大洋,對於魚的世界,那是一個何等的花花世界,沒有大人管教,沒有任何道德約朿,可以吃喝玩樂,花天酒地,包二奶包三奶都沒人管,但是,生命的第四個年頭,既使遠在日本海,也會義無反顧地探尋回家之路,而且是連人類也羡慕的「夫妻雙雙把家回」。它們本可以把卵產在任何一個在此之前的分岔河床中,然而,郤拼死逆流而上,不顧一切要跳過地獄門,肯定在躲避什麼,在追尋什麼。它們不是從教課書上學回流,但它們一路回家,經歷了外族的攻擊,甚至同類的殘殺,唯有那曾經生息自己的靜寂世界,才能最後地保護自己,保護生命的種子。除了這個理由,我們還能猜測什麼呢?倘若曾經生養它們的亞當湖,也有暴虐或兇殘在恭候,也如大海般喧鬧,它們是絕對不會如此義無反顧回流的罷。

靜寂的死亡的地獄之門,也是靜寂的肉身成道的天堂之門。新的生命既在靜寂中誕生,也必在靜寂中被呵護,被哺育,容不得世俗大千的紛擾。不知,也不仁的鮭魚,就這麼執著地回來了。

晚風初起,真正而徹底的靜寂還是令人害怕,我們決定放棄原先計劃,連夜趕返溫哥華。由於回程抄近路,與原想再去看一下的地獄門遠隔而去,但似乎仍能聽到遠處瀑布之下靜靜安息的生命。妻子突然喃喃地說,鮭魚產完卵就死去,而它們的孩子從一出生就注定不會看到自己的父母,一代又一代,永遠是生死不謀面。不知道它們以後長大,在海裡歡蹦亂跳時,會想到已煙消雲過的父母遺骸嗎。也許,它們有個歸宿,有大山的護衛,除了靜寂是終極外,其它都不算什麼了。此刻,我想起,這天是感恩節,鮭魚的恩典足夠,我們是人無近懮,必有遠慮,四世同堂,養兒防老,我們人活得比鮭魚豐富,但也比鮭魚累多了。

但是,從此我的腦子擺脫不了一個深烙的圖畫,地獄門奔騰不息的河流邊,躺著力竭而死的鮭魚,任恁鳥獸啄食,而在它們的下面,潺潺流水卵石中,無數生命正在孕育。我後來又知道,亞當湖并不是最遠的鮭魚源頭。當我們從里頓往東轉,還有很多鮭魚就伴費雷澤河偏西一直流去往北,當費雷澤河在喬治王子市附近折回又向南奔去時,鮭魚并沒有回頭,而繞進德里河繼續北上,橫度長年冰冷安寧的塔克拉湖,到達一千五百公里遠的伯比嶺下的漂木河。地圖上,那個地方沒有居民點,真正想像是一個萬寂的天地啊。人追求的是極樂世界,鮭魚追求的是靜寂世界。

我知道,那個時節還不是真正靜寂,當大雪降下後,我真想知道會是如何地靜寂。我和妻子約好下大雪時再去看地獄門。但是,本來就地處太平洋暖流的溫哥華不多雪,今年又更少雪,整個冬天竟沒見一粒雪花,更不要說漫天的大雪了。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我期待奇蹟出現,終於春天來臨的時候,有一場小雪,想去看時,電台郤說溫哥華人因為下雪不知所措,一號公路封閉。我由此想到,靜寂的世界有靜寂的天意罷。道法自然,我就此遵從罷。

但是,我一定會去漂木河,探尋一個真正靜寂的世界。(作者:鄉盧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