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深遠的歷史──莫斯科之行一

從紅場往西走,便是莫斯河的大橋,從橋上可以眺望克里姆林宮。心想就呆在莫斯科,哪兒也不去,把莫斯科「吃透」。其實對如何「吃透」莫斯科還沒有一個完整的想法,但已經選擇了第一個目標,是新聖女公墓,知道那裡一定有歷史……

 

 

自己一生中,總是自以為必須去朝聖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古巴,一個是俄羅斯。以前革命年代所受的教育,雖然後來成年漸漸體悟了某種荒唐,但總感到年輕時憧憬的烏托邦總有其理想的成份,全部拋棄掉會有一種空縠感。因此,當去參加在莫斯科舉行的世界華文學術期刊會議時,馬上就開始思考如何去親歷和體悟那片有著巨大民族精神的土地。

從溫哥華到莫斯科很少有直達航班,只能訂從溫哥華到阿姆斯特丹的荷蘭航空,從那兒轉機到巴黎,再從巴黎轉到莫斯科。機票訂好後,簽證卻是一個大問題。首先是要獲取俄羅斯外交部的一張黃卡,這張黃卡又來的極遲。有了黃卡之後才能上網填表,填表幾乎要祖宗三代都填。這時離出發只有一星期了,而且又是星期五。溫哥華沒有俄國領事館,但郵寄到渥太華起碼要幾個工作日,從網上得知還不能個人遞郵,於是找到一家簽證公司。我心急火撩,但受理的女服務員很淡定,只說三個工作日來取就可。結果,果然在登機前一天拿到簽證。隱隱約約感到這裡似乎有一種潛運行的系統,這是多餘的想法了。

自己不用手機,臨行匆匆,不但電腦沒帶,手表也沒有。於是,在一個資訊高度發達的時代,一個「三無」的人就這樣先從溫哥華飛到阿姆斯特丹,然後到了巴黎。在戴高樂機場呆了幾個小時,到天黑時登機去莫斯科。俄羅斯那個空中小姐始終掛著笑容,細聲輕語,歪著頭,把每一個人的護照都看得仔細。從細微中感受到了俄羅斯,這個國家的與眾不同。

莫斯科有兩個機場,我是在謝列梅捷沃機場下機,辦完出關手續後,俄羅斯聯邦財經大學(會議承辦者)已有人在接機,說有幾人早些時候到,就等我湊齊就開車。這個女學生帶我走出站門,徑直橫穿過行車道,幫我拿行李卻讓我跳過街旁的水泥墩子,一塊空地上就停著接我們的面包車。這讓我感到了有些似曾相識的時光。

一車至少有七八個人,其中有我熟識多年的好友澳門大學教授赦雨凡。車在行進中,我對大家說,許多人都聽過音樂「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想必這次莫斯科之行注定會留下難忘記憶吧,但沒有人出聲認同。後來聽說,有人已經來過幾次了,如澳門理工大學學報的劉澤生主編,就不是第一次,他對自己在莫斯科的酒店裡照相機被當眾搶劫記憶猶新。我有了一個機會向他討教莫斯科的行程安排。

紅場全鋪的是磚塊,每塊磚又都不相連,四周全是細溝(磚縫),走路非常不方便,在想不知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士怎麼辦

會議住的酒店其實是大學宿舍,老舊簡陋,出入都從校門,同中國以前大學一樣要查證件。會議只開了兩天,我在行程中多留了三天。會後第一天,大家都共同去了紅場,這是到莫斯科必須要看的,何況我有「朝聖」的情結。結果,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這紅場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大。以前小時從照片上看北京天安門廣場很大,後來到北京才發現沒有自己想像的大,這紅場也是,狹窄的一個長方形,據介紹南北長僅330米,東西寬175米,總面積兩萬四千多平方米,比天安門廣場實在小很多。最大的問題是,紅場的地面全鋪的是磚塊,每塊磚又都不相連,四周全是細溝(磚縫),走路非常不方便,在想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士怎麼辦。但小小的紅場卻是世界文化遺產之一,我們看了幾處世界著名建築,包括列寧墓、聖瓦西里大教堂和克裡姆林宮。

聳立在國家歷史博物館前方的朱可夫元帥雕像,以1945年紅場閱兵上騎馬檢閱軍隊的朱可夫為原型,儀態威嚴

那天列寧墓沒有開放,我們便在紅場周邊參觀,比較突兀的是聳立在國家歷史博物館前方的朱可夫元帥雕像,朱可夫被譽為蘇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爭英雄,俄羅斯政府在1991年確立此地位,並在1993年決定為他建立雕像,直至1995年完工。據介紹雕像共重20噸,用青銅打造而成,設於寫有朱可夫生平的花崗石底座上。雕像以1945年紅場閱兵上騎馬檢閱軍隊的朱可夫為原型,他戎裝在身,騎著名為庫米爾的坐騎,儀態威嚴。

從紅場往西走,便是莫斯河的大橋,從橋上可以眺望克里姆林宮。這座橋上有幾棵掛滿所謂「愛情連心鎖」的樹,據說是情侶以此為證,要把愛人鎖在自己的心中。那時,見兩個少女正在樹下排練舞蹈,而不遠處有人正在拍電影,演員著古服裝。這整個場景讓人感到俄羅斯的文化氣息無處不在散發。

那天我們一伙人多,嘴雜,所以也只是隨大流走馬看花。郝兩凡問我如何安排行程,我說,就呆在莫斯科,哪兒也不去,把莫斯科「吃透」。他很羡慕我的「理念」,只是他自己的行程包括火車票都訂好了,所以第二天馬上去了聖彼得堡。我其實對如何「吃透」莫斯科還沒有一個完整的想法,但已經選擇了第一個目標,是新聖女公墓。

在來莫斯科之前,我就聽人介紹,新聖女公墓是歐洲三大公墓之一,裡面安葬著許多俄羅斯各個歷史時期名人,包括世界著名詩人普希金,作家果戈理、契訶夫、馬雅可夫斯基,戲劇理論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舞蹈家烏蘭諾娃,當然少不了有政治家擠身其中。我知道那裡一定有歷史,這是「吃透莫斯科」的重要一環。

我首先學會了如何看地鐵的地圖,學會了如何買地鐵票,於是第二天一早就搭乘紅色的一號線,找那個叫做「運動員站」的車站下,從地圖上看,那一站只離莫斯大學的列寧山只差一站,於是準備第二天去莫斯科大學。在「運動員站」下車後,拿著地圖邊走邊問,大概不到二十分鐘就看到了一整排的紅牆,知道那就是新聖女公墓了。沒有人守門,也不用買門票,直接走了進去。

墓園很大,走進去馬上有一種感覺,混合了現代和歷史的設計,有一種時空融合的味道。整個墓園分好大區,愈往裡走,愈是離現在遙遠的人士安息之處。這個公墓始建於16世紀,位於莫斯科城的西南部,起初是教會上層人物和貴族的安息之地。當時彼得大帝的姐姐索菲婭公主在這裡被囚並葬身於此,據說又有「公主墳」之稱。三個世紀後,大概在19世紀左右,這個皇室的墓地又容許俄羅斯著名知識份子和各界名流成為他們的最後歸宿。公墓最大的一個特點是它的雕塑藝術,許多長眠者都有象徵自己歷史和特點的雕塑作品立於墓碑之上。也因此,墓園結合了皇家/貴族和知識份子的精神,而每一塊墓碑又極富藝術特色,使墓主的靈魂與墓碑的藝術巧妙結合,形成一種特有的俄羅斯墓園文化,同中國人對墓地那種陰森恐懼的文化很不一樣。據介紹,在這個墓園,每天都會有大批的莫斯科市民來到這裡,人們來到這裡,只是短暫地會思考生與死的問題,同時,對當下仍然生存在這個世界會有一份珍惜並會思考如何活得更有意義,讓平淡無奇的生活重新燃起活力的衝動。

那天人不多,天陰,時有微微細兩,但還是有零散的訪客。在一些稍偏遠的墓地,似乎有人在舉行哀悼,我拿著相機走過去,有人遠遠地輕輕擺手,想到不應隨便去打擾,便轉身往另一塊地走去。這裡其實還不算深入,是屬較外的墓區,埋葬的應是較近時代的人。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直立的雕像,色彩以白為主,顯得純潔和高雅,這就是蘇聯著名舞蹈家烏蘭諾娃的墓地。在前蘇聯,幾乎無人不知她的名字,在藝術界,她以領銜演出《天鵝湖》聞名,長時期內一直是芭蕾舞劇表演藝術的典範,被譽為芭蕾舞的象徵和靈魂,有人稱讚她為「她本身就是詩,就是音樂」,是「非凡的女神」。烏蘭諾娃的代表劇目有《巴赫切薩拉伊的淚泉》、《天鵝之死》、《羅密歐與朱麗葉》、《灰姑娘》、《天鵝湖》、《吉賽爾》等。烏蘭諾娃墓地前人較多,應是這裡主要觀看點之一。

垂死的天鵝形象喚起人們對歌唱藝術的敬仰和追思

但稍一轉角,在一條小路的交叉口,突見一位歪帶著帽子坐著的雕像,似乎與墓園的氣氛有異,原來,這是莫斯科大馬戲團的創始人尤里•弗拉基米洛維奇•尼庫林,他旁邊有一條狗靜靜地躺臥著。據說,他和他的狗是同天死亡的,有人認為這是心靈交融的結果,比人和人的情感更為真摯動人。現在,在這片小樹林裡,他望著遠方沉思,狗仍在靜靜地躺著,不知那位遊客往尼庫林手裡放了一束玫瑰花,似乎讓這位已經不能說話的主人重新為莫斯科人帶來歡樂的回憶。

事實上,包括開會和在紅場,我在莫斯科過了兩三天,已消除了原先對它的神秘感覺,空氣的噪動和破舊的街景改變了原來的憧憬。但是,就在這個墓園裡,我卻一下子又感受到了它其實是內含文化和藝術的。莫斯科是個藝術之都,一些受到民眾喜愛的藝術家,死後竟會在這塊土地上相聚,也是一少見的歷史現象。在離尼庫林不遠的地方,看到一座非常簡單的墳墓,很小,但上面卻精心雕刻了一隻垂死的天鵝造型。原來,這是專門紀念前蘇聯著名男高音歌唱家索比諾夫的。這位歌唱家去世後,女雕刻家薇拉•伊格娜吉耶芙娜•穆希娜出於對歌唱家的思念,決心為他精心設計一個墓碑,並且傾注了大量的心血。終於,構思出以一隻垂死的天鵝形象喚起人們對歌唱藝術的敬仰和追思。據說,這塊並不豪華的墓地,只因這只垂死的美麗天鵝,而吸引了眾多的遊客,那隻天鵝也成為了索比諾夫靈魂的化身。

這個墓園裡,除了文化人士外,埋葬著許多專業工作者。前蘇聯對科學家和專業人員是非常尊重的,他們死後都會以各種方式進行紀念,讓人們永遠記住他們。這裡有一座雕塑,就是為了紀念一位婦產科醫生的。這位醫生名叫巴庫列夫,從雕像上看,他正懷中抱著一名新生嬰兒。據資料介紹,他是前蘇聯授予的勞動英雄,被稱為前蘇聯最偉大的婦產科醫生,也被稱為「生命使者」,從他手中接生過很多偉人,不管多可怕的難產,到他手裡都能迎刃而解。

雖然自己在中學裡曾學俄語,但時間過了很久,大多數單詞都已經忘了,這個墓園除了大門口有英文的介紹牌外,具體每一座雕塑幾無英文。但儘管如此,有些雕塑作品,雖然不一定知道是為誰設計的,但那種藝術的感染力卻是無處不在的。例如,有一座雕像是一對男女裸像,黑色的,顯得十分深沉,並讓人有無窮哲學思考的空間,不少人佇足在那兒觀看思考。

在新聖女公墓,政治家並不多,但也有,比較著名的國家領導人層級有俄羅斯第一任總統葉利欽,他的墓碑就在公墓的大門口,進門就能看見。前蘇聯領袖戈爾巴喬夫的妻子雷莎˙戈爾巴喬夫也葬在新聖女公墓,非常簡樸。還有一位就是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這個人我們小時候非常熟悉,有許多關於他的故事在流傳,所以是我這次訪問一定要看的,不是太難找,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墓碑由黑白兩色的花崗石幾何交形叉在一起,頭像就夾在黑白幾何體的中間。一黑一白,是這個墓碑最大的特點,很多人都對此作出各種解釋,比較一致的看法是,表現了赫魯曉夫鮮明的個性和他的功過政績。有人說,赫魯曉夫的頭顱從花崗石中探出來,緊盯著來往的後人,微笑著傾聽後人對自己的評價。

我們小時候聽到許多關於他的故事,當然都是不利他的,但現在想來,他似乎有些類似流行的政治素人,說話隨便,肢體動作多,這種人當然為當時的蘇聯領導集團所不容,所以在在1964年十月被趕下了台。1971年9月,赫魯曉夫去世。他生前曾任蘇共中央第一書記,按照慣例,遺體應該被安葬在克林姆林宮的紅牆下。但出人意料的是,赫魯曉夫的遺體被意外安葬到了莫斯科西南部的新聖女公墓,遠遠地離開了紅場,離開了他的前任們。蘇聯的歷任最高領導人當中,唯獨赫魯曉夫沒有被安葬在紅場。這對於外界始終是個迷團,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他本人的意願,還是蘇共中央的決定。

赫魯曉夫墓碑由黑白兩色的花崗石幾何交形叉在一起

但有一件事在傳說中是真實的,就是赫魯曉夫下葬以後,他的家人請當時蘇聯最有名的現代派雕塑家涅伊茲維斯內為赫魯曉夫雕刻一尊塑像,對他的一生做一個形象的總結和評價。諷刺的是,赫魯曉夫在生前曾經多次在公開場合,批判過這位雕塑家,稱他是資產階級的走狗,並在一次展覽會上,當眾揭發涅伊茲維斯內是同性戀者,而天性豪爽的雕塑家馬上反駁,兩人當場發生爭執。當赫魯曉夫的家人告訴涅伊茲維斯內,他雕刻塑像是赫魯曉夫的遺願時,寬容的藝術家答應了他們的請求。但涅伊茲維斯內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任何人不能干涉他的創作。結果,形成了目前這座黑白相間的雕像。

現在不但是中國人,就是俄羅斯人,對赫魯曉夫也不一定是很熟悉的,所以我看見一位老大娘也在那邊駐足觀看時,便用幾乎不成句的俄語和她聊,知道她也是那一個時代的人。她說她每年都會來看赫魯曉夫。我想,像她這樣的人應該不會是一兩個吧。我請人幫我們兩人合影了一張。

和一位俄羅斯老大娘合影,她說她每年都會來看赫魯曉夫

還有一個人,我是要找的,這個人離赫魯曉夫的墓地不遠,我找到了。他是一個中國人,前共產國際的寵兒,名叫王明。近年來,許多中國人到莫斯科旅遊,去新聖女公墓,是一定要去看王明的,因為這個公墓裡只有一個中國人(除了他,還有他的妻子和女兒也葬在此金墓)。

對有年紀的中國人來說,王明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中國革命歷史上,有他的一頁。王明出身於地主家庭,為了革命變賣家產,曾留學蘇聯,被稱為斯大林的學生。他被共產國際派往中國,擔任中共的高級領導。中共後來的宣傳中,一直說王明在擔任中共領導期間曾經犯過左傾機會主義和冒險主義的錯誤。新中國成立後,王明當選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國委員會委員,被任命為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法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主任委員、最高人民法院委員。 但他同毛澤東等一直不和,多次受到批判。1954年4月舊病復發後,沒有再重新工作。1955年,由於病情惡化,王明再次住進北京醫院,後來到蘇聯治病,此後再也沒有返回中國,並且長眠於新聖女公墓。

共產國際的寵兒王明之墓

無論如何,中國人畢竟沒有忘記王明,我在他的墓碑前,看到有人擺送的香煙,是中華牌的,顯然是來自中國的旅遊團的。這一點非常有意思。

總體上來說,新聖女公墓裡政治人物不多,財界富貴也不多。據說近年俄羅斯有些爆發戶也想死後擠進這公墓,但遭到了公眾的抵制,看來,人們還是想珍惜這塊土地上特有的歷史和文化。人們來到這裡,為的是就是憑弔逝者,而逝者的意義就是歷史的蓋棺定論,這是誰也無法自己創造的。

王明墓碑前的中華牌香煙的,顯然是來自中國的旅遊團的

此前走過的,都是靠近現代的,我要再往裡走,往深走,那似乎在走向一條更深遠的歷史,這正是新聖女公墓的富藏所在,那裡埋藏著歷史,埋藏著俄羅斯文化的精髓。(作者:鄉盧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