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西蘭激流島懷想:尋找終極家園的那張笑臉
有機會走訪南太平洋的小島——激流島,而對這個小島的嚮往與好奇,當然與顧城有關,不知道不能割捨的是那樣一個人性複雜悱惻的故事,還是因為與這個故事的發生地——那樣一個遺世獨立的小島有關。顧城是我們一代人的整體記憶,大學時代聽他講座,什麼都忘了,只有顧城空茫孤清的眼神與謝燁安靜大氣的神情穿過歲月的侵蝕永遠留在了腦子裏。年輕的他是帶著妻子一起來的,還特別介紹坐在第一排的安靜的她——謝燁,這令當時的我們很奇怪。
小島的英文名字叫Waiheke Island,紐西蘭許多地名都是毛利語的發音,「激流」大概是它的意譯,不管是否準確,很美。從奧克蘭乘輪渡到這個小島僅需三十分鐘的時間,但已真的是另一番天地,樹枝繁茂、海水湛藍、沙灘潔白、海鳥翻飛,房子掩映在低垂的密林裏。雖然奧克蘭市區也有不俗的景致,但總覺這裏不同,怎麼看怎麼想也是世外仙界,難怪顧城第一眼就把這裏看做了他的故鄉,「我到了那個島上,看到了那片樹林,我知道這就是我要的地方」。
這個三十一平方公里的小島,有著九十六公里的海岸線。它原來僅僅是一個度假的島嶼,週末和假期,才會有人出現在海灘上。大約從六十年代,一批隱居的離世之人到這裏尋找他們的歸宿,「據說那些逍遙遁世之人,來到這裏各行其事,自由的追求他們各自的夢想以及懷著各自的心靈故事在此棲息」。
顧城來到島上的第一天晚上,坐在蠟燭下,外頭下著雨,原始森林般的密集枝頭沙沙響著落雨擊打的聲音。在這樣回歸質樸生活的寧靜夜裏,顧城心裏漾溢著滿足:童年的夢終於實現了,從十二歲跟著全家下鄉,就想有自己一片土地自已一個家園自己一個城,這個城不需要和社會建立任何交換的關係,只要辛勤幹活就可以自給自足,再不需要出去工作掙錢。最重要的是,在顧城看來並無多大意義的人生中是土地給了自己一種依靠,他熱愛土地,在勞動中便感覺自己成為了土地的一部分,可以和樹木交換呼吸和養分,在這樣的回歸裏,生命才有意義。
顧城的家在小島深部的Rock bay,乘二號公車要走到盡頭,需要十幾分鐘的時間。公車下來後,先看到的是一個閉著門的小門市部,桌子上戳著的小黑板上寫著開門閉門的時間。幾步路,就看到了一個大大的海灣,有岸邊反扣過來的木船和樹上吊下來的當做秋千的輪胎,遠處有帆船點點。站在這個海灣往對面看,對面的海灘呈現著銀白色,一時不知那銀白色是什麼東西,居然在閃閃發亮?站在這裏,海水蕩滌著岸邊,沒有一點人聲,花兒靜靜的開放,仿佛沒有時間。小島寥遠清幽,陽光傾瀉下來,海水在奪目的光芒之中低聲吟唱。如果沒有心靈與自然對話的能力,這裏的清淨恐怕也不是誰都能消受的。「海上升明月,實在是淒涼景色,對於我,更像是一片掩藏不住的傷心,它清清朗朗,自憐自愛地升起來」。
被顧城如詩如畫般描寫過的英兒,是這般看待島上風光。她在她的《魂斷激流島》中常常寫到小島的雨聲、海浪聲與樹木的松濤聲,每一種聲音裏似乎都回蕩著這樣的淒清。尤其在一個陰雨的傍晚,她在小島上的迷路瞎跑直至夜雨的情景,描寫的活靈活現,仿佛能看見密集的森林裏,踩著泥濘的小路穿越在雨中的女孩,讓讀者不由和她一樣迷茫著急。來到這個小島,眺望遠近低垂的密林,知道這樣的迷路太有可能了。
一直往山上方向走,找到了Faiview cres,這條路上的一二四號就是他的故居。路盤旋向上,有些陡。顧城買到那所舊房子時,房子一處還未通電,在當時比較便宜。謝燁說那所房子有三個亮點:能瞭望大海的大平台、浴室和英兒的收拾。默默的想著,一邊爬坡而上,走走停停。兩邊是森林掩映下的房屋,花開在路邊,不時會有木椅散落在樹叢花朵旁,椅子背上刻著壁虎的圖案,不知詩人是否在那裏坐過?腦子裏一閃而過的念頭。往上攀爬的時候,路過一個自然保護地,徒步路線入口被低垂的樹枝以及垂掛的藤蔓半掩著,從這裏穿過去就是對面的閃著銀光的沙灘。在顧城的《英兒》裏和英兒的《魂斷激流島》中描寫的白沙灘,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指的那裏。
路一直垂直向山頂蔓延,走起來很費勁,很難遇到行人,偶爾會有車急駛向上。終於在一所房子前遇到了一位老婦人。從老婦人家裏接出的水管裏接點水,一邊喝著一邊打聽:「您聽說過有一位詩人顧城嗎?他二十年前住在這裏,後來發生了悲劇,他和他的妻子都不在了」。「噢,知道!」她居然很痛快的作答,臉上鬼魅的一笑:「他有兩個妻子!」「您和他們有往來嗎?」「沒有」。她加重了語氣,「他們只是自己」。她又補充道:「他的兒子讀的奧克蘭大學,是個工程師」。然後我向她簡單介紹了顧城在國內的影響,並問她顧城故居的準確地點,粗心的我來時只記下了街道名,忘記了他家是在「一二四」號。她也不知道他家的門牌號,只能向上指一指。
告別了老婦人,繼續向高處走去,又分別遇到了兩位當地人,穿戴樸素儀表淳樸,他們卻不知道顧城了,因為剛來幾年。其中一個向對面坡下方向指去:「你可以去那裏問一問,那裏住著一位中國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依然是蓊鬱的小路和層層疊疊的密林。難道那裏會住著顧城的姐姐顧鄉?顧城從德國回來後面對英兒離去的事實心碎如土,不能也不敢去自己苦心經營的家,那裏發生過的每一個場景都使他無法面對,就暫時住在了姐姐家。姐姐顧鄉回憶說:「我們一起去了他們Rocky Bay124號的家,那所弟曾經一天一天把命往上釘的房子,那所連我去一下都會被壓得透不過氣,既走不開又捨不得的房子。燁說:『可罕昨天見房子時,眼淚下來了,我一回頭,他一抹──』,燁笑到:『至於嗎?』弟不語,他只是半低著頭一步一步地走」。因為顧城習慣頭頂自製的帽子,妻子謝燁(雷)稱呼他為「可汗」或「可罕」,從夫妻倆互相的愛稱裏我們也能想像他們曾經互相的愛戀。那所房子被他視為生命的歸宿,更重要的,我們從他的《英兒》中看到,那裏盛滿了他獨有的哀樂的日子。
「中國有一句古話說是安心的地方就是家,家是一種心境。在紐西蘭我有這種感覺,離開了紐西蘭我還有這種感覺。我覺得這個想念很重要。只要你有這個想念就可以安心——四海為家,又可以在家中走遍天下」。
站在這裏,眺望遠方,樹林中鳥兒的鳴聲像天堂的歌兒不停,眼前美麗的景色曾在顧城的《英兒》裏細膩逼真的體現著,每次打開書卷都仿佛能從他鮮活的文筆中聞到草木氣息,聽到海濤轟鳴,觸到高大蕨類植物青幽幽的綠色。而今站在這裏,果然不差分毫,不由又一次暗暗讚歎顧城天才的文筆。「我喜歡一種寧靜的,屬於人本身、自然本身的東西,而不是那種喧囂的、帶有人世擴張的、征服性的東西」。
顯然,顧城不止是在尋找一個可以安頓生活的所在,他同時也在尋找一個可以安頓心靈的地方,那樣的地方才可以稱之為「家」。為此,他情願在遠離塵囂的寧靜一域過吃野菜、采貝、養雞、修台階、鋸木柴這樣在現代人看來不可理喻的日子,而在他看來,看樹葉上一個昆蟲比讀一本書還有收穫,上樹採摘自己親手種下的瓜果是最甜蜜的生活。但是,令人深深歎惋的是,詩人在修建自己身心的家園時,卻把靈魂交給了沒有能力承受它的人,最終巨大的失落也擊倒了這誠心誠意交付靈魂的人。對愛情的迷戀難道是詩人不可逃避的宿命?
一邊尋找著顧城的房子,腦子裏一邊回蕩著顧城對這個小島的描繪,儘管從來沒有來過,但對於諳熟《英兒》篇章的我卻覺得無比熟悉。
「你們沿著傍晚的小路走回家去,暮色陰涼。從碩大的蕨類植物和棕櫚下滲透的夜晚蔓延開來,天光回暗,雲色清朗,我們和英兒一起走著,抬頭看漫天的星星慢慢出現;在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它們驟然密集地亮起來了;這是南極的星河,那麼輝煌安靜,有時客人都驚呆了——再也沒有比這裏更乾淨的空氣,更亮的密嶄嶄的星辰了」。有著燦爛詩魂的顧城,與小島一見鍾情,「而恰恰這時,我的血液中複又升起了那一與自然和諧的東方精神。所以,東方精神,我想可以不是一個地理概念,甚至也可以不是一個文化上的概念,它更像是一種目光,一個看待世界的心境」。
與顧城深深同感的是,飛機還在奧克蘭天空盤旋未下降時,我便已被奧克蘭無邊的綠地驚倒,看碧藍天空雲卷雲舒氣象萬千,一個未經人類貪婪染指的純淨天地靜靜綻放,望眼外,天水藍,老子「有物渾成,先天地而生」的語句自然而然躍於腦間,那個「道」存在於這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這個小小的國家自自然然,沒有繁華沒有喧鬧,小門小戶清淨自守,與藍色相戀、天人合一,人們簡樸隨意,看不出名流階層,安安靜靜過著別樣的生活。沒想到老子描述的小國寡民社會,竟然在遠隔重洋的地方尋到,這就是顧城筆下的「東方精神」吧?
走著想著,突然看到路邊有一種別致景象:船上黑色的的錨豎在地上,分別有鐵球和鐵矛狀的兩種,輪船上用的粗大的鐵鍊子連接著路邊的木樁,一直延伸到坡上的類似車棚的一間敞開的工作棚,作為裝飾工作棚牆上掛滿了救生圈。這家和其他的房子太不一樣了,比起其它的房子姿態各異、佈滿花草、雅致精巧,這家像是粗獷的勞作家庭。啊,不會是玻格家吧?那個寄養顧城謝燁兒子小木耳的當地毛利人家,那個愛木耳如外孫的海員老外公。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很想一探究竟,走到那個敞開的工作間外,向裏面的院子大聲喊「有人嗎?你好!」有人在幹活,沒人搭理我,沒敢造次,不甘地慢慢退了出來。天上彩雲滾動,雨點掉落,染濕了路旁佈滿青苔的老樹。沒能記住「一二四號」的我路越爬越高、行走越來越吃力。行人見不到,無法再打聽,眼看雨點灑落,尋找未果,默默的想也許可以把路邊隨意一處都可看做他的住所吧,重要的是他活動的這個區域已經感同身受了。不情願地慢慢折回身下山,決定穿過剛路過的自然保護區到對面的白沙灘去看一下,那裏也在《英兒》裏反複出現過。
接近Rocky Bay海灣的時候,我拐進了公園的入口,所謂公園也不似我們國家單獨圍起院牆的某處風景區,這樣的park散落在每個城市每個小鎮,與人們的住宅區只有幾步之遙,經常會掛有「自然保護區」的牌子,穿行於其間的徒步路線通往山頂和海邊。這裏也不例外,指示牌上詳細的記錄著到達前面地點的徒步時間,不用擔心迷路。
小路上厚厚的鋪滿了落葉松針,黃黃綠綠、鬆軟而富有彈性。「一支靈巧的小鳥兒,打開它尾部的扇羽,在路牌上不停地轉動」。果然是不時有黑色的或翠色的小鳥或者山雞信步而出,在路邊打轉、玩耍覓食。這裏會不會也是記載著顧城英兒戀情的小路之一呢?「山道,隨著山勢上升去,漸漸地遠離了谷底的水聲。我蹬上一塊沾滿枯鮮的山石,昂身於樹海之上,林子在半山的地方慢慢的淺了,像被修剪過一樣。針葉樹綠茸茸的向山頂均勻地綠上去,躲避著海風。這是顧城和英兒到過的地方,在這可以看見下邊的海岸,和他寫過的那幾株突出的檸檬桉。他們就是在這裏,像樹一樣把手伸向陽光」。草樹枝喧嘩著依然搖曳升姿,陣陣濤聲依舊,鳥鳴聲充盈天地之間,只是詩人和他的故事化作了虛無。
往昔發生的一切恍如隔世,二十多年的光陰,節奏緩慢生態保留著原始風貌的紐西蘭激流島可能並沒有什麼變化,小島上只是缺少了詩人的足跡。走出蓊鬱小路,剛來到了一塊開闊地,突然,撲棱棱大大的響動聲,令我毛骨悚然連退幾步,一隻大鳥從幾步之遙的密林中展翅飛出,眼前一晃,看她拖著長長的尾部,紅色翠色相間的羽毛,好漂亮啊!我不由驚歎,多好的地方啊!
來到白沙灘,原來閃耀的銀白色竟然都是貝殼的碎片,密密地鋪滿整個海灣,彎曲的長長的海岸呈現著閃閃的銀白色。潔淨的沙灘上、頭頂點綴一點黑色的白色海鳥三三兩兩閒逛,旁若無人。回首看,離海十幾步遠的岸邊大樹矗立,綴滿鮮豔紅花,映襯著碧藍海灣,令人震撼!這種長滿大紅花的樹使我一下子記起了顧城和英兒在各自書裏的描寫。「那棵開滿紅花的大樹,就在靠近房子的山腳下,在這裏,可以直接從樹冠上看到花朵」。這是英兒對山頂小屋的描寫。
顧城在結束他的靈魂之作時,用第三者的身份這樣回望自己深愛的家:「對面山谷綠濛濛的疊嶂起伏,獨一無二的鮮花大樹觸目鮮紅。這時G停住腳,木耳不見了,他對英兒說:得從這看,我們的家越遠越好看」。仿佛一幅山水畫軸在讀者面前徐徐打開,畫軸中,最炫目的就是這種鮮花大樹,衝擊著人的眼簾與心靈。紐西蘭人把這種樹叫聖誕樹,當地語為pohutukawa。這是一種生長在沿海地區的高大樹種,每年十二月,鮮豔的紅色花朵在繁茂的枝椏間競相綻放。
「一九八八年以後,我到了紐西蘭一個小島上,把身體交給了勞動;中國的神是自然,這個自然是像水一樣平靜的內心;萬物清清楚楚地都呈現在你的心裏;只有在你生命美麗的時候,世界才是美麗的」。
顧城沒能把握自己生命的美麗,天地自然如此大美也沒能使他擁有一顆水一樣平靜的內心,充滿藝術哲思的詩魂毀滅在了癲狂的情感與情緒中。他找到了他想要的地方,卻弄丟了自己。細讀他的作品會知道,不能僅僅把詩人看做是一個偶爾會有病態情緒困擾的怪癖之人,兒女情長只是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他其實有著深刻反思自我、冷靜剖析世界的能力。他曾經這樣批判自己:「我想過一種不依靠世界的生活。因為我真正覺得有一個恨,就是恨我這個身體,因為它,我就得依靠這個世界,這個時候我就覺得,我思想也比較極端,我就覺得恥辱」。在《英兒》裏,他也曾以第三者的角度審視自己,對自己做了無情的剖析:「從現代心理學來說,他顯然是患有某種程度的心理固著症。他的心態停留在某一點上,始終沒有發育成熟。他像一個孤僻的孩子那樣,不喜歡正常的事情,恐懼正常的生活,情願落入怪誕飄渺,或淫亂的幻象之中,他用他的異常的想像要求他的愛人,他並不是真的要住一個城堡,或者一種高於現實的理想生活,在他的內心燃著一種不可理喻的獨佔的瘋狂」。
顧城形容自己為自己設計了生活的鑰匙,卻把密碼弄得混亂。他幻象建立一種與世界無關的生活,在一個有棕樹和水仙的家園,有風鈴和尖塔的海邊,有「她們」在平台上的說笑,在有海鳥歸巢的傍晚,有「她們」的歸來——兩個「像天上的花朵」般「最好的女孩子」,而自己寧願做為「她們」如花的盛開而守住土壤的岩石。
詩人對生活的構想與設計超出了現實接納的程度,眼前美好的景象僅僅持續了一年多,人性深處愛與恨的本能還是無可回避的爆發了。
誠如詩人自己能夠感知的,自己用生命搭建的家園在英兒只是一個浪漫的故事,因為詩人熱愛的農耕勞作、自給自足的清貧而自得的生活她並不稀罕,那種回歸田園的原始生活是詩人自己對於生活深層的理解與追求,並不是人人都可以接納的。「我不會獻給你春天的花,也不會端給你咖啡,放在銀盤子上,我不會打開雅致的音樂,鋪上柔和的地毯,其實我都可以,但那是世界的,我為什麼要把它給你呢?」[英兒趁夫婦倆在德國寫作期間悄悄離開了這裏,另尋歸宿,妻子雷也終於不願意再忍耐陪伴遭受重大心靈打擊的詩人,決定和另外的人去過另外的生活。「天長地久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南」(顧城曾在紐西蘭奧克蘭大學講解唐詩《長相思》),他苦心經營的美好家園終於是毀滅了。
無論怎樣,作為顧城妻子的雷都是值得尊重和理解的,她是顧城和這個家生活的支柱,是一個需要接納詩人丈夫所有的寬容的妻子,更是一個深愛著孩子的委屈的母親。顧城稱她為自己的土壤,看做自己生活的根基,然而當寬容終於不能戰勝激情的到來,也不能容忍激情喪失後的頹敗時,二人曾經擁有的「城堡」終於坍塌,一片廢墟,儘管顧城德國歸來後戰戰兢兢的煥發出了久已陌生的父愛,竭盡全力試圖修補與妻子破碎的感情。我們在他留給兒子未完的篇章裏可以看到,那裏充溢著對妻、子的愛與留戀,充溢著重新擁有自己小家的切切願望,他試圖再次把靈魂與生活託付給自己心已離去的妻子,「我愛你媽媽,她是美麗的,更主要她快樂,她會讓我的心微笑,忘了所有不好的事」。但是這次,雷不打算再接過來他的靈魂與生活了。「她們」終於是一個一個要離開他了。詩人的靈魂世界終究是孤獨的:「死真是個難過的事,無論怎麼調侃都並不改變,想來因為我生性守舊,一事一物過去都心痛不已,就不要說這整個的一生了」。
是啊,一事一物的失去尚且使他心痛不已,何況被他視為生活與生命根基的愛妻的離去。雖然顧城並沒有偏執到視生命為兒戲,但當他被他視為生命的人先後拋棄時,脆弱的他失去了活下去的能力。
我不知道,假如詩人有某種信仰,或是他的精神結構中有更超越的力量,他是否還會把他的「她們」看作最後的完美與歸屬?而當這個精神家園破敗時,他是否又會把它視如全盤皆輸的生命棋局,從而走上毀滅一切的可怕道路?在詩人很年輕的時候,他就懂得「佛教對活的蔑視,道家對死的淡然,構成了東方美學如是的審美情趣」。
遺憾的是,詩人只把目光偏離在了生命可生可死的超脫上,卻沒能穿越人性的幽暗複雜,識破緣起緣滅、「轉識成智」。在這個美麗的仙界小島上,遠離了社會交換,遠離了自己的族群,沒有賴以謀生的職業與手段,如果再沒有內在的信仰陪伴,對於人與情感的依賴無疑就有了「不能承受之重」的份量,而且微妙變化的情感無常怎能一廂情願的設計?這樣的設計注定了它難逃悲劇性和荒誕性的命運。顧城曾這樣寫到:「越是高於人性的理想,它就越不能實現。硬要去實現,那就只有採取種種與理想本身不容的非常手段了,因為它必須讓所有人一直永遠地做高於人性的事情。所以,無論實現不實現,它都已經無法同那個理想接近了。同時在這個非常的『實現』過程中,大家都跌入了魔鬼的生活」。終其一生,顧城雖然找到了自己熱愛的土地家園,卻終究並沒有找到自己的「終極家園」。
在與英兒的戀情中,他大約體會到了自己作為一個男性的存在,這不同於他與妻子謝燁(雷)的類似於母子的親情關係,所以銘心刻骨難以割捨。他曾經形容自己每隔三五年就死而復生一次,像有一個輪回。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心靈之旅充滿著跌宕起伏、不斷的自我革新。誠如他在《英兒》中反思的自己:「這個島,這片樹林,使他離開了遙遠的北方大陸,離開了城市,他始終沒有變成一個真正的人,他一直是個魔鬼般的頑童,從來就沒長大」,這種毫不留情的自我解剖與自我批判本可以成為又一次新生的開始,本可以使我們有希望看到詩人從自我世界昇華後的蛻變,但是,他沒能再完成一次「死而復生」。也許他即使認識到了也很難逾越自己,也許想逾越自己的時候失去了這個契機,因為契機對於他來說還是要依賴著別人才能擁有,這就使精神的或肉體的死亡成為不可避免的結局。
對悲劇的發生不論是道德主義的譴責或詩情畫意的哀憐都已經沒有意義,真正有意義的是,這個燦爛詩魂的喪失給予我們的心痛啟示:「終極家園」的建立對於自我靈魂的救贖、對於擁有永恆的歡樂、寧靜和美,是何等必要。
站在美麗的白沙灘,從綴滿鮮紅色花朵的大樹上望過去,密林高處就是顧城的家。腦子裏出現了一幅溫馨的圖畫:雷牽著小木耳走在前邊,海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她的臉上還是屬於母親才有的寬厚神情,顧城手裏提著采貝的簍跟在後面,樸素的舊衣裳,掩不住他們臉上寧靜平和的盈盈笑意,那個笑意只有擁有潔淨智慧靈魂的人才會擁有,他們的美和這方小島的美天衣無縫的合一在了一起。他們正在慢慢走來……。(作者:商磊/中國政法大學教授)